父子

  这株玫瑰在御花园里四十多年了,默默见证了人事往来,许多如花生命从盛开到衰老乃至死亡。自身的美丽也经过了成长,极盛,到了衰老死亡的阶段。早些年,旺盛的时候,一个夏季花开不断,能开出几百上千朵花。最后这三四年不知染了什么病,枝条一段一段一根一根地干枯死去。何七流着泪修去坏死的部分,想了种种办法,指望它能再发新枝,重新好起来。然而,花越来越少,去年只开了几朵,今年打了两个花苞,没等开放就枯萎了。原本就算叶子落尽,也有蓬勃的一大丛,如今,只剩零落的一些短枝。

  康熙沉着脸,背着手,盯着那些残枝,不知在想什么。

  李德全带着几个太监宫女落后几步,垂手噤声,大气不敢出。

  何七年纪大了,正犯风湿,听说皇上来御花园看佟娘娘的那株玫瑰,连忙扶着小太监,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赶过来,在十步外跪倒磕头:“奴才无能,没能照管好这花,奴才该死。”

  康熙似被惊扰,有些不快地回头盯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思绪飞回很多年前的一个艳阳天。

  春日难得的好天气,连他也禁不住阳光温暖的诱惑,临时起意到御花园走走。心情很轻松,不想兴师动众,只让李德全带着几个人跟着。

  御花园里多是四季常青的植物,他却是存心要找正在萌发的春意,自然而然地想起那株玫瑰,记得她就以为花儿怒放时固然最美,看着新芽长起来才是最让人欢喜。

  远远地,似有一个女子在忙着什么。他心中一动,止住底下人,悄悄走近,看清她离着玫瑰根部三尺左右挖了几个小坑,从一个大桶中舀出腥臭的东西埋进地下,口中还低低地哼着不知什么调子。

  他皱着眉,却没有出声,安心要看那丫头又搞什么花样。

  何七气急败坏地赶来,问出了他的疑问:“哎呀,姑奶奶,你这又是做什么?”

  “七公公,你来了。我原想先跟你说一声的,一时没找到你,难得一个好天,正适合干活,我就先干起来了。”丫头兴致勃勃,手上不停。

  何七忙忙阻止:“小姑奶奶,乐意干活,什么活不能干?好好的,别折腾这花儿。”

  “七公公,我可不是在捣乱,我在给花儿施肥呢。”

  “不用,不用,开春就上过一次肥,下月再上一回,尽够了。您就别操这份心了。这些东西又腥又臭,没得把花沤死了。”

  丫头不乐意了:“七公公,您也是种花人,难道不知道花儿香自臭含来?不臭的,能叫肥么?我知道你们上过肥,那些肥是不错,却不是很合玫瑰的需要。玫瑰是开花植物,要想花期长,多开花,需要多上磷——这么说吧,玫瑰爱吃鱼。你多喂它鱼吃,它就多开花。”

  “玫瑰爱吃鱼?”何七晕了。

  “呃,玫瑰吃鱼不象咱们吃鱼,非要吃鱼肉。鱼鳞,鱼头,鱼鳃,鱼骨头,咱们不吃的,它都能吃。我让厨房把这些都留起来,攒了小半年,也沤了小半年。这锄头也是我特地托人打的,你看,这头是齿状,不会把根掘坏。怪我没先同公公说明白。可公公你想想,我做事最讲根据,什么时候乱来了?”

  “你,你——”康熙和何七都在心里说:你乱来的时候多了去了!

  “你就信我吧,保管今年这花儿开得又多又好。您再想想,御花园慈宁宫花园,这么多花,我怎么就对这株玫瑰特别上心?还不是因为您特别在意,又是孝懿皇后亲手所植。”

  这丫头巧舌如簧,何七哪里斗得过她?有她在,倒是不无聊。康熙现身发问:“谁告诉你玫瑰爱吃鱼的?”

  两人都受了惊,忙磕头请罪。

  康熙又问了一次,看着丫头微微转着眼珠,期期艾艾地回答:“在家时听人说的。皇上,旁人经验之谈,试一试就知道是不是对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试一回吧?”

  他微笑:“你能保证今年的花开得又多又好?”

  丫头一贯地狡黠:“奴婢保证不会比往年不好。”

  “倘若不好,如何是好?”

  “把奴婢拨到七公公手下,一辈子种花,可好?”

  “只怕太后不放人。好吧,何七,让她试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吃了鱼的玫瑰,好像是比往年开得更好些。丫头得了理,劝得何七每年给玫瑰喂鱼。那几年,这花开得极好。原来,玫瑰还真是爱吃鱼的。可前几年开始,鱼也不爱吃了,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已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