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六章 澄之不清(第3/3页)

绿萼道:“都立秋大半个月了。”

我挽过一绺藤叶,叹道:“想不到在宫中最后的这段日子,竟是在病榻上度过的。”

绿萼忙道:“姑娘若舍不得,也可以不辞官。”

怔忡之间,细雨已濡湿了鬓发。我不理她,只拂一拂衣袖上的湿气:“咱们去半云亭避雨。”

绿萼拂一拂石凳,扶我坐定。守坤宫的高墙被雨染成了深酡色,似酒醉妇人,酣然卧倒。九曲长桥如繁复回纹,在碧色的缎子上曲折逶迤。身后山石耸峙,草木深深。紫藤曲廊垂下淡绿色的修长果实,像沉重的泪滴,贮满细密幽深的心事。蔷薇灿若云霞,柔如秋水。东南和西南边角门耸立在青萍之间的两块奇石,裹在层层浓翠之中,宛转如玉。

我深吸一口气,花香幽微不绝,含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雨中的益园景致倒也不错。”

绿萼道:“姑娘的病也才好,还是不要在雨里坐着的好。”

我笑道:“再坐一会儿——”一转头,忽见西南角门的山石旁多了一抹石青色的人影,那人手中还有一柄黄色龙纹油纸伞。龙纹沾了雨,朦胧飘忽仿佛一拂袖就会泯然于天地之间。我大吃一惊,忙冒雨上前行礼。我正要跪拜,他上前一步为我遮雨:“地上湿,不必跪了。”

我站直了身子,退了半步。低着头,眼中只有他衣服上竹叶暗纹的清冷幽光。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我正要告退,忽听他道:“你似乎有白头发了。”

我惭愧道:“微臣薄姿陋容,未老先衰,实在比不得姐姐,丽质天成。”

皇帝轻轻道:“无妨,谁都会老的。”

又是片刻的沉默。秋凉如水中,竟有一丝平静相对的意味,“陛下……不是回景园了么?”

皇帝道:“听说你病了,朕回来看看。”不待我说话,他忽然走上前来,紧紧捉住我垂下的右手。我挣脱数次不果,只得由他握着。他的手心燥热而柔软,我侧过头去,几欲落泪。

“下雨了。”他说。

手心中忽然多了一只油光滑亮的龙尾,龙身笔直而上,龙头在我头顶伏着,龙睛赫赫有威。他缓缓合上我的四指:“淋了雨,又该病了。”说罢退后两步,独立在雨中。我这才发现,小简带着几个内监远远站在角门外的西一街上,低头不敢近前。

他叹道:“朕准你辞官。”

泪珠顿时滚滚而落。我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扬起油纸伞,抬眸谢恩:“谢陛下。”

他又道:“闲了去景园瞧瞧玉枢,她很挂念你。”

我屈膝道:“微臣遵旨。”

皇帝点一点头,转身飘然而去。我目送他出了角门,石青色在雨中别有败落的气息,似数次交错后孤寂萧索的心情。小简撑开一柄枯叶色油纸伞正要为他遮雨,却被他拂袖挡开。他没有回头,独自一人沿西一街缓步而去。青衫袖卷起一片微风,雨丝扑面而来,冰冰凉凉令人窒息,令人不敢流下温热的泪水。

绿萼在我身后道:“陛下准姑娘辞官了。”

我叹道:“心都不在宫里了,强留我在如意馆作画,也画不出好东西来。”

绿萼道:“陛下舍不得姑娘。”

我移过伞遮住绿萼,拂去她肩头的雨点:“回去吧。收拾一下,明天去景园看姐姐。”

绿萼却只顾仰头看伞,又抚着黄檀木制成的伞柄和龙尾,赞叹道:“真精细,不愧是御赐。姑娘会带着它出宫吧?”

这样站在伞下,仿佛君恩未逝:“这是自然,御赐之物,回家去是要供起来的,不然,小心被参个不敬之罪。”

绿萼道:“真好。有念想总是好的,还有的惦记。”

皇帝的身影已消失不见,连小简也向左转过了守坤宫的高墙。我这才挽起绿萼的左臂:“钱都兑好了么?今晚劳你做一回散财童子,散掉那七百两银子,瞧你还惦记不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