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十六章 不祭不宴(第2/4页)

然而这样的心境,又有几人能明白?这柄承影剑,是她初嫁入宫时,皇帝所赐的贴身佩剑。舍却佩剑,便是要舍却宫中的一切过往了。

我微微一笑:“再高的墙,你当它不存在,你的心便是自由的。你若有决心,要逾越它,便如排山压卵般轻易。只是我等凡人,蝇营狗苟惯了,意志难坚罢了。”

芳馨沉吟道:“姑娘是说,贵妃赏赐的承影剑,是留给姑娘做念想的么?”

我赶一赶茶末,叹息道:“但愿是我猜错了。”

静夜沉沉,晚风高高吹过银杏树梢,又低低地卷起凄迷尘土。宫灯在廊下乱晃,红影交错,似簇簇杂念纵横萌动。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停了话语,倾听夜风的清啸与呜咽。

第二天,紫菡拒居偏殿、入住后厢的消息传到守坤宫时,我正在椒房殿与皇后品评她新近绣好的一方并蒂海棠的丝帕。皇后听了内阜院总管的禀告,向我笑道:“听闻田女御跟你读过书。果然谦逊有礼。”

我欠身道:“小时候的荒唐事,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不值一提。”

皇后身着淡黄色绸衫,随意绾了一个倭堕髻,簪了两朵粉晶珠花。手中的帕子上,绣着粉白深红两朵海棠,灼灼有光。皇后举帕端详:“花开一对,并蒂成双。但愿圣上能从此放下丧子之痛,专心国事。”说罢随手将帕子递给穆仙,“这帕子断丝了,拿去赏了。”穆仙接过帕子,折好了藏在袖中。

皇后又道:“春天到了,花都开了。也该好好筹划一下选妃之事了,这样左一个女御、右一个女御的,终究不像样子。”说罢凝目向我,“你说是不是?”

我恭谨道:“娘娘贤德。”

巳正已过,我带着芳馨去定乾宫请安谢恩。这是我进宫四年以来第一次求见皇帝。

没有那幅被人擅自拿去裱褙的画,就没有此时此刻。从前我画火器美人图,是为了取悦圣心,为锦素求情。然而自从掖庭属抓获了小虾儿、刑部查获了舞阳君,这些画便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还特意吩咐绿萼不准拿去如意馆。此人不但偷了我的画,还将画送去了画馆,当真用心良苦。

一线青天绵延向南,天际白云滚滚。日光奔涌不息,遗忘了高墙下深重的阴影。我忽然想起一人:“红芯在做什么?她有没有往前院来过?”

芳馨凝神回忆片刻,道:“姑娘若不在宫里,有时她也会到前面来教丫头们针线。”

我沉吟道:“我的画会不会是她拿去的?”

芳馨微微一惊:“姑娘可有凭证?”

我冷笑道:“我若有凭证,一早便将她赶出永和宫了。姑姑务必去如意馆问清楚,当初是谁送了那幅画去的。”

芳馨道:“若真是红芯拿去的,姑娘要如何处置她?”

我冷冷道:“赶出皇宫,永不再用!”

芳馨点头道:“正该如此。”

我笑道:“姑姑倒不为红芯求情?”

芳馨正色道:“姑娘已原谅了她一次,仁至义尽。若她还不知悔改,就该严惩。赶出宫不过是极小的惩罚,依宫规,忤逆的奴婢,打死也不为过。”

我笑道:“我要她的性命做什么?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芳馨欠身道:“姑娘仁慈。”

说话间已到了定乾宫的西侧门,大书房里传出孩童琅琅的诵书声,是高曜在读《孟子》。

“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38]

许久没有听过高曜清越的诵书声了,心中的不快顿时消散无踪。小简迎上来道:“大人来得巧,陛下刚刚在叫茶点呢。奴婢这就去通报。”

御书房中清凉如水,一缕幽香蜿蜒不绝。日光透过明纸,只剩了月光的轻浮柔婉。皇帝穿一件月白色缂丝团龙袍,手执朱笔凝神思考。一个十五六岁的宫人侍立在旁,紫衫青佩,金环似火,想来便是张女御。

我向上行礼如仪,皇帝闻言搁笔:“平身。赐座。”

小简请我坐在下首,宫人捧了茶盘进来,张女御亲自奉茶。临退时忍不住狠狠看了我两眼。

皇帝笑道:“朕的贺礼,还喜欢么?”

我恭敬道:“臣女谢陛下恩赏。”说罢跪地谢恩,皇帝忙命张女御扶我起身。

皇帝从大青瓷缸子里抽出一卷用蓝丝带结束的卷轴,命小简展开。但见画面上有两个戎装少女,一填炮弹,一执火折。两人容貌清秀,神情专注。这幅画,的确是我近期所绘的得意之作。昨夜数画时不见此画,心中已有分数。

皇帝笑道:“前些日子偶然在如意馆看到,只觉新奇。自来无人将美人与火器画在一起,你是第一人。再者,画好不好倒在其次,朕最喜欢的一处,是你没有将这点火的女子画在炮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