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冬•北平(第3/12页)

还没撮嘴一吹,怀玉旁观者清,朗朗便道:“是个痣。”

“眼睑上有个痣?真邪门。丹丹,你眼泪是不是黑色的?”

“哼!”

“我也有个痣,是在胳肢窝里的,谁都没见过,就比你大。你才那么一点,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来。”志高说着,趁势做个险险捡着了痣的姿态,还用兰花手给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咭咭地笑,避开。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给您请安!”话没了,便动手扯她辫子。

志高向来便活泼,又爱耍嘴皮子,怀玉由他演独脚戏。只一见他又动手了,便护住小姑娘。怀玉话不多,一开口,往往志高便听了。他一句,抵得过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怀玉学着丹丹唤他,“切糕,你别尽欺负人家。”

“别动我头发!”丹丹宝贝她的长辫子,马上给盘起,缠在颈项,一圈两圈。乖乖,可真长,怀玉也很奇怪。

丹丹绕到树后,骂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腌剌巴臜的,我不跟你亲。”

“你跟怀玉亲,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脸道。

怀玉不会逗,一跟他闹着玩儿,急得不得了。先从腮帮子红起来,漫上耳朵去,最后情非得已,难以自控,一张脸红上了,久久不再退。

怀玉抡拳飞腿,要教训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将起来。既掩饰了这一个的心事,也掩饰了那一个的心事。

少年心事。当他十二岁,当他也是十二岁。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着黑猫,逗它:“我只跟你亲。”说着,把冰糖葫芦往它嘴边来回纠缠。

怀玉待脸色还原,才好收了手脚,止住丹丹:“这猫不吃甜的。”

“这是谁的猫?”

“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王老公?”

“唔,这王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儿颤。”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奶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噢咪噢,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怀玉道。

志高用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现在又不练功,练还猫给王老公。”

“爹老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还给他。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唏里花拉。”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目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身了,送入宫中,终生哈腰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而他的慧眼先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给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蘑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降温。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闭了,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另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

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替身”的,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他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待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