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冬•北平(第2/12页)

练乌龙绞柱,脑袋瓜在地上顶着转圆圈,正正反反,时间长了,只怕会磨破。

怪的是这男孩,十一二岁光景,冷冷地练,狠狠地练。一双大眼睛像鹰。一身像鹰。末了还来招老鹰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喂,”丹丹喊,“你累不?”

男孩忽听有人招呼,顺声瞧过去,一个小姑娘,土红碎花儿胖棉袄,胖棉裤,穿的是绊带红布鞋,纳得顶结实,着地无声地来了。最奇怪的是辫子长,辫梢直长到屁股眼,尾巴似的散开,又为一束红绳给缚住。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孩儿。

男孩不大搭理——多半因为害羞。身手是硬的,但短发却是软的。男孩依旧耗着,老鹰展翅,左脚满脚抓地,左腿徐徐弯曲成半蹲,右腿别放于左膝盖以上部分,双手剑指伸张,一动不动。

丹丹怎服气?拧了。马上心存报复,放猫下地,不甘示弱,来一招够呛的。

小脸满是挑衅,拾来两块石头,朝男孩下颔一抬,便说:

“瞧我的!”

姑娘上场了。

先来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处,置了一块石头,然后缓缓下腰,额上再置一块。整个人,双腿掰成一直线,身体控成一横线,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个二愣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着。彼此谁也不肯先鸣金收兵。

连黑猫也侧头定神,不知所措。

谁知忽来了个猴面人。

“天快黑了,还在耗呀?”

一瞥,不对呀,多了个伴儿,还是个女娃儿,身手挺俊的。

看不利落,干脆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个头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双小猴儿眼珠儿精溜乱转。见势色不对,无人理睬,遂一手一颗石弹子打将出去,耗着的两人腿一麻,马上萎顿下来。

“什么玩意?怀玉,她是谁?”

唐怀玉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丹丹反问。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怀玉。”

“宋什么高?切糕?”

宋志高趿拉着一双破布鞋,曳跟儿都踩扁了,傻傻笑起来。

“对,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唔,不错呀。”

马上馋了。卖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车子,案子四周镶着铜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见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块切糕,用黄米面做的,下面是一层黄豌豆,上面放小枣、青丝、桂花、各式各样的小甜点。然后由大锅来蒸,蒸好后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块一块地切下来,蘸白糖,用竹签揣着吃,又黏又软又甜……

“嗳,切糕没有,这倒有。”忙把两串冰糖葫芦出示。

“一串红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么?”

正说着,忽念本来是拿来给怀玉的,一见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志高惟有把红果的递与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怀玉手里送,自己倒似无所谓地怅怅落空。

怀玉道:“多少钱?”

志高不可一世:“不要钱,捡来的。”

“捡?偷!你别又让人家逮住,打你个狗吃屎。我不要。”

当着小姑娘,怎么抹下脸来?志高打个哈哈:“怎么就连拉青屎的事儿都抖出来啦。吓?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怀玉抢先咬一口,黏的糖又香又脆,个儿大,一口吃不掉,肉软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余了横横竖竖正正斜斜纹。怀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志高嘴边:“吃吃吃!”

“喂,吃呀。”志高记得还不知道丹丹是谁,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

“什么牡丹?”

“什么‘什么’牡丹?”

“是红牡丹、绿牡丹?还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诉你。”丹丹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摆弄着长辫子,等他再问。

“说吧?”

“不告诉你。”丹丹存心作弄这小猴儿。虽然口中吃着的是人家的东西,不过她爱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转,想:再问,也不说。

“说吧?”怀玉一直没开腔,原来他一直都没跟她来过三言两语呢。这下一问,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马上回话。

“我不知道。我没爹没娘。不过叔叔姓黄,哥哥姓黄,我没姓。他们管我叫丹丹。”

怀玉点点头:“我姓唐。”

“他早说过啦。”用辫梢指点志高。

“嗳,你辫子怎的这样长?”志高问。

“不告诉你。”

“咱关个东儿吧怀玉。嗳,一定是她皮,她叔叔揪辫子打她屁股,越揪越长。我说的准赢。”

丹丹生气了,脸蛋涨红,凶巴巴地瞪着志高,说不出话来,什么打屁股?

志高发觉丹丹左下眼睑睫毛间有个小小的痣。

“嗳?”志高留神一看,“你还有一个小黑点,我帮你吹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