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尼·赫·凯切尔(1842—1847)(第4/14页)

“对不起,这不是我煮的咖啡,也不是我制造的咖啡壶……”

“我了解你……你就是喜欢固执己见。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咖啡,真无聊,简直是极端自高自大!”

他忍不住了;我在口味上的专制主义和自高自大使他大为恼火,马上把帽子一戴,提起篮子,跑进了树林。到傍晚他回来了,走了二十多俄里;他喜欢采集食用菌,白菇、白桦蕈和牛肝菌的丰收,驱散了他的阴郁心情;我当然也忘了咖啡的事,竭力赞美各种蘑菇。

第二天早上,他又想重提咖啡问题,但我避开了。

我们争吵的主要根源之一,便是我儿子的教育问题。

教育与医学和哲学的命运是相同的,除了长期认真从事这些工作的人以外,世上任何人都对它们抱有固定的、明确的观点。你问怎么建造桥梁,怎么排除沼地的水分,人家会坦率地说,他不是工程师,不是农艺师。但你谈到水肿病或肺痨,他就会凭记忆推荐一些药,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他伯父的经验;谈到教育,他更会滔滔不绝:“我有这样一条原则,我始终坚持这个观点。对于教育,我不爱开玩笑……这是一件太应该关心的事。”

凯切尔对教育持有怎样的见解,这可以从我们描绘的他的性格中毫发不爽地看到。在这方面他也是非常彻底的,一般谈论教育的人却不具备这种精神。凯切尔与《爱弥儿》19的观点一致,坚信推翻现在加在孩子身上的一切,这本身就是最好的教育。他要把孩子从人为的生活中拯救出来,有意识地让他重返野蛮状态,那种原始的独立状态,在那里一切都趋于平等,连人与猿猴之间的差别也再次消失。

我们自己离这种观点也不太远,但在他那里,它正如一切东西一旦落进他手中一样,变成了一种狂热病,不容许丝毫的怀疑和反对。古老的、神学的、烦琐的贵族教育,它那种教条主义,那种空洞理论,那种迂阔而墨守成规的古典主义精神,那种专重外表、不重实质的道德观念,是应该反对的,也是必须反对的。不幸的是在教育问题上,正如在一切问题上一样,急风暴雨似的革命只能摧毁旧事物,不能给予任何接替它的新事物。让·雅克20的门徒们向往的正常人物,却怀着野蛮的偏见,要使孩子脱离历史环境,变得对它一无所知,仿佛教育不是要让个人参与人类的发展历程。

关于教育的争论往往不会停留在理论范围……它与实际太接近了。我的儿子那时七八岁,体质虚弱,常患感冒和痢疾。这一直继续到我们去那不勒斯,或者在索伦托遇到一位名医为止,这位医师改变了整个医疗和卫生方法。但当时凯切尔想一下子把他锤炼成钢铁,我不同意,他便大发脾气。

“你是保守派!”他大叫大嚷,“你会葬送这个不幸的孩子!你在使他变成弱不禁风的少爷,同时也是一个奴隶。”

孩子在母亲生病时淘气,吵闹,我制止他;除了单纯的必要性,我认为,要他为别人,为无限爱他的母亲,约束一下自己,这是完全合理的。但凯切尔深深吸了一口“茹科夫”烟,板起面孔,冲着我说道:

“你有什么权利不让他叫喊?他需要叫喊,这是他的生活。打倒父权思想!”

这种争执,不论我怎样不以为意,还是使我们的关系变得紧张了,严重地威胁着我们与凯切尔的亲密友谊。一旦友谊破裂,他会比大家更痛苦,因为他还是与大家不能分割的,而且他也很难过孤独的生活。他的性格根本不是内向的,主要是外向的。他不能没有朋友。他干的工作是经常与另一个人谈话,这另一个人就是莎士比亚。工作了一个上午,他会感到厌倦;夏天他还可以到田野中散步,在花园中种花,但冬天,他只得穿上著名的斗篷,或者骆驼色粗毛大衣,走出索科利尼基,上阿尔巴特街或尼基塔街找我们了。

他的急躁任性,一部分也是由于他缺乏内心活动,缺乏论证和分析能力,不能对事物形成明确的概念和提出问题。对于他,问题是不存在的,它早已解决,他只要向前走,不必左顾右盼。如果他是干实际工作,那也许还好,可是并无实际工作供他做。直接参与社会活动是不可能的:我们这儿只有三个上层阶级有权过问这些。于是他把渴望活动的心情倾注到了朋友间的私人生活中。我们是靠理论工作摆脱那种折磨他的空虚感的,可是他对待一切问题都是一锅煮,不分青红皂白,这样或那样——在他看来反正一样,一旦决定,他便一直朝前走,决不回头,始终固执地忠于自己的决定。

尽管这样,1846年前我们的关系没有真正破裂。纳塔利娅非常爱凯切尔,对1838年5月9日21的回忆是无法与他分开的。她知道,他表面上虽然像刺猬,心中却怀着温柔的友情;但她不愿看到这些刺生长,变得愈来愈多。与凯切尔的争吵,她觉得是不祥之兆;她想,把我们整个青年时代紧紧拴在一起的链子,哪怕用一把小小的锉刀锉它,日子长了,也能把它锉断,一旦各个环节一个接一个断了,整条链子也就散开了。在彼此攻击、各不相让的当口,我往往看到她脸色苍白,示意要我停止;她抛开暂时的烦恼,向他伸出手去。有时凯切尔很感动,但他仍强作镇静,竭力表示实际上他并不在乎,他准备和解,不过,很抱歉,他还是会继续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