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四章(第2/4页)

迫使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死去,有时甚至使她成为他的刽子手,然后用我们的刽子手惩罚她,或者,如果母亲的心占了上风,就让她蒙受耻辱——这就是我们聪明的道德安排!

当一个母亲在可怕的道路上一步步迈去的时候,谁会设身处地考虑一下她的心情,她怎样从爱走到恐惧,从恐惧走到绝望,又从绝望走到犯罪和疯狂,因为杀婴是生理上的荒谬现象。要知道,她也曾经陶醉过,曾如痴似狂地爱过自己的孩子,特别是他的存在对他们两人还是个秘密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他那小小的脚,那天真的笑,在梦中吻他,看到他与她心爱的人如此惟妙惟肖……

“她们会感觉到这一点吗?当然,有些是不幸的牺牲者,但是……但是其他人呢,一般说呢?”

也许,堕落之深莫过于那些蝙蝠了,每到夜间,她们就在雾影笼罩、阴雨泥泞的伦敦街头川流不息,这是愚昧、贫困和饥饿的牺牲品,社会用她们来保护节妇烈女,免遭登徒子过剩情欲的侵凌……在这些人身上,无疑是最难设想母性感情的踪影的。但是真的这样吗?

让我讲一件小事给你们听,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三年前,我遇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她属于体面的“青楼女子”,就是说她不作大众化的“人行道”,而是由某一个资产阶级商人所豢养。我在一家舞厅里遇到她,当时一个朋友与我在一起,他认识她,请她到敞廊上与我们喝葡萄酒,她当然接受邀请。这是个无忧无虑、活泼愉快的女子,大概与普希金写的《石客》中的劳拉差不多,在马德里听到守卒喊“天晴了”时,从不会想到遥远的巴黎如何寒冷5……喝完最后一杯,她重又投入了英国舞侣们狂热的漩涡中,从我眼前消失了。

今年冬天,在一个阴沉的晚上,雨越下越大,我穿过蓓尔美尔街6,躲到拱廊下避雨。在拱廊那边的路灯下,站着一个衣衫敝陋的女人,冷得瑟瑟发抖,似乎是在等待主顾。我觉得她的面貌有些熟,她瞧了我一眼,便别转了头,想躲避我,但我还是认出了她。

“您怎么啦?”我怀着同情问她。

发亮的红潮堆在她瘦削的面颊上,这是羞怯还是肺痨,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胭脂;在两年中她老了十年。

“我病了好久,倒霉透了。”她显得十分伤心,用目光示意,要我看她身上破旧的衣服。

“您的朋友在哪儿呢?”

“在克里米亚打死了。”

“他不是一个什么商人吗?”

她有些慌乱,没有回答,却说道:

“现在我的病还很重,可是又找不到职业。我大概已变得多了吧?”她突然问,不好意思地看看我。

“变得多了,那时您像一个小姑娘,现在我敢打赌,您有了孩子了。”

她脸红了,有些吃惊地问道:

“您这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看就知道了。现在您不妨对我直说,您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过您是对的,我有了孩子……如果您知道,”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变得开朗了,“他是多么可爱,多么好啊,连邻舍也人人夸奖他呢。我那个人娶了个阔小姐,到大陆去了。孩子是以后生的。就是他造成了我目前的处境。开头我有钱,总是在最大的商店给他买东西,后来一天天不成了,我把一切都送进了当铺。有人劝我把孩子丢给乡下人,这样确实好一些,可我不能;我看到他,看到他就想,不,宁可一起死还好一些。我想找职业,但有了孩子,谁也不要我。我回家找母亲,她没什么,她心肠好,宽恕了我,也爱小家伙,喜欢他;可是她两腿瘫痪已五个月了,钱都给了医生和药房;再说,您也知道,今年煤和面包都涨了价,看来非饿死不可。真的,”她停了一下,“我还不如跳进泰晤士河……可是孩子太可怜了,我把他丢给谁呢?要知道,他实在太可爱了!”

我给了她一点钱,另外又掏出一个先令,对她说道:

“您用这钱给您的孩子买点什么吧。”

她高高兴兴接了钱,在手中掂了掂,突然把它交还我,露出惨笑说:

“您既然这么好,就请您在附近店里买点什么给他吧,玩具也好,可怜的孩子,自从出生以来还没人给过他礼物呢。”

我有些心酸,看了一眼这个堕落的女人,友好地握了握她的手。

热心于为一切珠光宝气的茶花女恢复名誉的人,如果可能,最好丢开那些天鹅绒覆盖的家具和罗可可式客厅,深入一步,看看这苦难重重、饥寒交迫的沉沦生活,那命运造成的堕落,它迫使它的牺牲者走上毁灭的道路、既不能悬崖勒马,也无从悔改自新。捡破烂的往往是在街头的阴沟中发现宝石,而不是在华丽的绣花衣服中找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