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一章(第6/8页)

我怎么能在1月份向P供认,向她说,我在8月份向她表白爱情表白错了;她怎么会相信我的话是真话——不如说另有新欢更合理,说变心更令人信服。一个人不在本地,她那遥远的形象怎么能与眼前的相抗衡,那另一股爱的热流在跋涉万水千山之后,怎么反而更鲜明、更强大——这一切我不理解,我只知道这都是真的。

还有,P以蜥蝎的难以捉摸的机灵,躲避严肃的解释,她觉察到了危险,一面寻找谜底,一面又回避事实。似乎她已预见到,我的话将揭开可怕的真相,这么一来,一切都完了,因此她总在危险迫近的时候打断了话头。

起先她在周围观察窥探,有几天把一个活泼可爱的德国少女看作她的情敌。其实我只因那是个孩子才爱她,我与她在一起很轻松,她既不在我面前搔首弄姿,我也不必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过了一星期,P才看到,保利纳对她根本并无危险。但我必须先谈几句她的事,才能继续写下去。

在维亚特卡社会救济处的药局里,药剂师是德国人,这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他的助手是俄国人,名叫包尔曼。我早已认识这个人,他娶了维亚特卡一位官员的女儿,她的辫子又长又粗,是我见到过的所有辫子中最美的一条。当时药剂师费迪南德·鲁尔科维乌斯本人不在,我常与包尔曼一起喝各种“汽水”,以及经过药剂员艺术加工的“健胃药酒”。药剂师到莱伐尔去了,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年轻姑娘,向她求婚,姑娘刚认识他,便冒冒失失嫁给了他;凡是姑娘,尤其是德国姑娘,往往这样;她甚至从未想过,他要她去的是怎样一个荒凉所在。但是结婚后准备行装时,她害怕和绝望了。为了安慰新娘,药剂师邀请新娘的远亲,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与他们一起前往维亚特卡,这个姑娘更加冒失,根本没弄清楚“维亚特卡”是个什么地方,便答应了。两个德国女子不会讲一句俄语,在维亚特卡也找不到第四个会讲德语的人。甚至中学的德语教师也不懂德语,这事曾使我大惑不解,我决定向他请教,他是怎样上课的。他回答道:“照文法教,照会话课本教。”同时向我说明,他本来是数学教员,但暂时没有空缺,他才教德语,何况他只领半薪。10德国女子寂寞得要死,看到一个人尽管德语讲得不好,至少可以交谈,便高兴极了,拼命请我喝咖啡,还有一种什么“加尔特沙尔”11,对我无话不谈,把她们的秘密、志愿、理想,统统告诉我,过了两天已把我当作好朋友,更加殷勤,请我吃肉桂甜糕饼了。两人都相当有知识,就是说能背诵席勒的诗,能弹钢琴,唱德国浪漫歌曲。然而她们的相似之处也仅此而已。药剂师太太是头发淡黄、皮肤苍白的女子,身材高大,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但懒洋洋的,整天像没睡醒似的;她非常善良,事实上,有了这种体质也很难是凶恶的。一旦相信她的丈夫就是她的丈夫,她便死心塌地爱他,烧饭做菜,洗衣服,空闲的时候看看小说,并且及时给当家的生下了一位淡黄头发的小千金。

她的女友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体质健康,眼睛又大又黑,具有独立自主的外表,显得粗壮结实,属于小家碧玉之类。她的举止谈吐都充满力量,有时,枯燥吝啬的药剂师对太太说话不太客气,太太听了嘴角含笑,眼泪却往肚子里咽,保利纳看见,马上涨红了脸,盯住不知检点的药剂师看,弄得他只好收起怒容,装作有事,溜进配药间,为恢复维亚特卡官员们的健康调制各种丸散了。

我喜欢这个天真的姑娘,她能够保卫自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确实把我的爱情首先告诉了她,并把信上的话译给她听。只有长年累月住在异乡客地、举目无亲的人,才懂得这种促膝谈心的价值。我很少讲到感情,但有的时候忍耐不住,便想一吐为快,甚至现在也这样。何况那时我才二十四岁,刚才理解我的爱情。我可以忍受离别,当然也能保持沉默,但一旦遇到一个纯洁的、天真无邪的少女,我便忍不住要把心头的秘密向她吐露了。她为此多么感激我,又给了我多少帮助啊!

维特贝格的谈话总是那么严肃,有时叫我受不了,我与P的别扭关系又使我痛苦,在她面前我觉得不自在。因此到了晚上,我常常找保利纳,给她读些无聊的小说,听她响亮的笑声,听她特地为我唱的《异邦少女》12(我与她都是用它称呼另一个“异邦少女”的),于是乌云散开了,我的心变得轻松愉快,无牵无挂,我可以带着一颗平静的心回家了;这时,药剂师已调完最后一瓶药水,涂好最后一块膏药,来向我提出各种荒谬的政治问题了,这使我厌烦,然而我还是得先喝了他的“药酒”,吃了药剂师太太用白白的手制作的鲱鱼色拉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