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一章(第3/8页)

一天晚上在东拉西扯闲聊时,我说我真想寄一幅画像给我的堂妹,可惜在维亚特卡找不到一个会画像的人。

“让我试试,”女邻居说,“我从前学过素描,画得还可以。”

“太好了。什么时候呢?”

“如果您愿意,就在明天午饭前吧。”

“一言为定。我一点钟来。”

这时她的丈夫也在场,他没有吭声。

翌日早晨,我收到女邻居一张便条,这是她第一次给我写信。她非常客气,谨慎地通知我,她要给我画像,她的丈夫有些不满,她要求我原谅病人的乖僻,说应该宽恕他,最后提出改日替我作画,不告诉她丈夫,免得打扰他的情绪。

我热烈地、也许过分热烈地感谢了她,没有要她秘密替我画像,但这两张便条使我们接近了许多。她与丈夫的关系是我从来不想触及的,现在由她讲出了口。我与她不自觉地建立了一种默契,联合一致对付他。

晚上我到他们家串门,只字未提画像的事。如果丈夫聪明一些,他应该猜到其中的奥妙,但他太蠢了。我用目光感谢她,她的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不久他们搬家了,住到了本城另一地区。我第一次去探望他们时,大厅还没布置好,女邻居正弹钢琴,眼睛哭肿了。我请她往下弹,但琴声不能协调,总是弹错,她的手发抖,脸色也变了。

“这里多么沉闷啊!”她说,蓦地从钢琴后面站了起来。

我默默握住她的手,那虚弱、发烫的手;她的头像沉重的花冠,痛苦地屈从着某种力量,弯向我的胸口;她把额角紧贴了一下,便倏地走了。

第二天,我收到她一张便条,看来她有些害怕,竭力想对昨天的事布下一层烟幕。她在信上说,我去时她正处在可怕的神经不安状态,又说,昨天的事她不大记得了,她很抱歉。但这一层薄薄的纱幕,掩盖不了字里行间鲜明透露的热情。

我又去探望他们。这一天丈夫轻松了些,虽然乔迁新居之后他已不能起床。我心情很紧张,便与他们逗笑,讲各种俏皮话,天南地北瞎扯,弄得病人笑个不停,当然这一切只是为了掩盖我和她的窘态。此外,我觉得,这笑可以令她沉醉,忘记一切。

……两三个星期过去了。丈夫的病越来越重,到晚上九点半他就要求客人离开,他虚弱,消瘦,痛得受不了。一天晚上九点左右,我向病人告别,P送我到外面。一轮明月照进客厅,把三条苍白的淡紫色月光铺在地上。我打开窗,空气新鲜洁净,向我迎面扑来。

“多美的夜晚啊!”我说,“真不想离开这儿。”

她走到了窗口。

“您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不成,这时候我得去替他换绷带了。”

“那就过一会儿来吧,我等您。”

她没作声,我拿起了她的手。

“您来吧,我求您……行吗?”

“真的不成,我先得换上短衫呢。”

“您就穿着短衫来好了,我好几次早晨看到您是穿短衫的。”

“万一有人看见您呢?”

“谁?您的仆人喝醉了,让他睡觉得啦;您的达里娅……看来她爱您超过爱您的丈夫,而且她对我也很友好。有什么可怕的呢?好了,现在已九点多啦——您就说想托我办件事,要我等一会儿……”

“没有蜡烛……”

“叫人拿来,何况有月光,跟白天一样。”

她仍迟疑不决。

“来吧,来吧!”我凑在她耳边说,第一次这么对待她。

她哆嗦了一下。

“我来,但只能待一会儿。”

……我等了她半个多小时……屋里静悄悄的,我可以听到老头儿的呻吟和咳嗽,他那慢条斯理的谈话,那桌子移动的声音……喝醉的仆人一边吹口哨,一边在前室的长凳上铺床睡觉,嘴里骂骂咧咧的,过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了……使女离开卧室的沉重的脚步声是最后的音响……一切沉寂了,间或听到几声病人的哼哧,然后又万籁俱寂……突然传来了沙沙声,地板吱吱发响,轻轻的脚步声——白短衫在门口出现了……

她这么激动,起先简直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嘴唇是冷的,她的手像冰。我觉得她的心在剧烈跳动。

“我满足了的要求,”最后她说,“现在放我走吧……再见……为了上帝,再见,你也回家吧。”她又用恳求的声音对我忧郁地说。

我抱住她,紧紧地、紧紧地搂在胸前。

“我的朋友……去吧!”

这是不可能的……太迟了……在她的心和我的心这么跳动的时候,哪怕放开她一会儿,也是超出人力范围的,非常愚蠢的……我没走,她也没走……月亮把几条光带转到了另一边。她坐在窗前伤心饮泣……我吻着她泪汪汪的眼睛,用一绺绺发辫拭干它们,发辫落到苍白幽暗的肩上,月光照在上面没一点反光,只是使那里泛出了一层白蒙蒙的柔和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