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一章

离 别

啊,人们,可恶的人们,你们拆散了他们……

我给纳塔利娅的第一封信是这么结束的,值得注意的是我不敢提到“心”这个字,我的信中没有它,在信尾我写的只是“你的哥哥”。

那时,“我的小妹”对我已多么宝贵,她如何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从一件事即可看到:我在尼日尼,在喀山,在到达彼尔姆的次日,都写了信给她。“小妹”这称呼表达了我们之间一种完全自觉的感情,过去我无限喜欢它,现在也喜欢它,我用它不是表示一种界限,相反,它包含着各种意义:友谊,爱情,血缘关系,共同的志趣,亲族地位,难分难舍的习惯。以前我没有用这名称称呼过任何人,它对我是宝贵的,直到后来我还常常这么称呼纳塔利娅。

起先,我并不完全理解我们的关系,也许,正因为不完全理解,另一个诱惑在等待着我。它不像我与卡爱坦的相逢,没有成为我生活中一段光明的历程。它只是使我无可奈何,引起了我许多的苦恼和内心的歉疚。

我坐了九个月监牢之后,便被抛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时我还很少生活经验。最初我漫不经心,轻举妄动,新的地方,新的环境弄得我眼花缭乱。我的社会地位变了。在彼尔姆,在维亚特卡,人们对我的态度与在莫斯科全然不同。在莫斯科,我是住在父母家中的年轻人,在这些地方,在这片沼泽中,我却得独立生活,我被看作一个官,虽然根本不像一个宫。我不难发现,不必多花力气,我就可以在伏尔加河边和卡马河边上层社会的客厅中占有一席位置,成为维亚特卡社交界的知名人士。

对彼尔姆,我印象不深,我只为租房子接触过一位主妇,她问我要不要菜园,自己养不养乳牛!从这个问题,我就可怕地觉察到,我的地位已一落千丈,与高等学府学生的崇高身份不可同日而语了。但在维亚特卡,我结识了整个上层社会,特别是青年商人,他们比内地其他各省的商人修养高得多,虽然同样喜欢吃喝玩乐。公文事务使我不能从事心爱的工作,我不安地度着游荡生活;在这种情况下,特别敏感,或者不如说,容易激动的天性和缺乏经验,导致形形色色的冲突,是不足为奇的。

由于奉承巴结的心理作怪,我竭力左右讨好,不分是谁,一律争取好感,三言两语便成了朋友,甚至过分亲热,过了一两个月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但碍于情面,只得默不作声,戴着虚情假意的锁链与人应酬,直到有一天荒谬的争吵使这种关系破裂为止,而在争吵中,我被指责为任性偏激,忘恩负义,反复无常。

开头我在维亚特卡不是一个人,一位奇怪可笑的先生跟随着我,他在我生命的每一个十字路口,每一个重大关节,总要登场:他的落水使我认识了奥加辽夫,在我通过塔乌罗根1边境时,他站在俄罗斯土地上向我挥手帕,总之,卡·伊·佐年贝格与我一起住在维亚特卡。我讲我的流放生活时,忘了提到他。

事情是这样的:我给送往彼尔姆的时候,佐年贝格正预备去伊尔比特做生意。我的父亲总喜欢把简单的事弄得很复杂,提出要佐年贝格到彼尔姆走一趟,替我在那里“装置寓所”,路费由他付。

到了彼尔姆,佐年贝格热心执行任务,那就是替我购置不切实用的物品,各种家什,锅子,碗,玻璃器皿,食品等等,还亲自前往奥布瓦河边,直接从“产地”选购维亚特卡种马。可惜一切齐备之后,我却给调到了维亚特卡。我们只得把刚买的东西半价变卖,离开彼尔姆。佐年贝格忠实贯彻我父亲的意志,认为必须随往维亚特卡,也在那儿替我“装置”住房。他的忠实可靠和忘我精神,得到了我父亲的嘉许,因此在他与我一起时,我父亲给他一月一百卢布酬金。这比去伊尔比特更有利,更保险,因此他并不急于离开我。

到了维亚特卡,他已经不是买一匹马,却买了三匹,一匹是属于他自己的,虽然钱也是我父亲的。这些马大大提高了我们在维亚特卡人眼中的身份。我已经说过,卡尔·伊万诺维奇虽已年过半百,而且脸上缺陷不少,还是专爱在脂粉堆里讨生活,沾沾自喜地相信,每个女人或姑娘一接近他,就像灯蛾在火边飞行一样危险。马所引起的效果,他当然不肯白白放过,要在情场艳事方面加以充分利用。何况环境也对他有利。我家的阳台面对院子,它后面便是花园。每天早上十点起,佐年贝格就脚穿喀山软底便靴,头戴绣金小帽,身披高加索紧身外衣,衔着大琥珀烟嘴,在阳台上“值班”,装得仿佛专心读书似的。小帽和琥珀——这一切都是有目标的,那就是住在隔壁房子里的三位小姐。小姐方面也很关心外地来客,总是好奇地观看在阳台上吸烟的东方玩偶。卡尔·伊万诺维奇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和怎样偷偷掀起窗帘,认为他的事情大有希望,于是朝着神圣的方向优雅地喷出一缕缕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