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章(第3/4页)

警察所里也是惶惶不安:一夜发生了三次火警,后来委员会又两次派人查问,我出了什么事——有没有逃走?齐恩斯基没有对里斯本的警官骂完的话,便由所长完成了;这是可以料到的,因为所长也不是毫无责任,至少他没有问清楚,该把我送往哪里。办公室墙角里,一个人躺在椅上呻吟。我看了看,这是个小伙子,生得漂亮,衣衫整洁,他在咯血,哼哼哧哧的,警察所的医生说,早上得赶快把他送进医院。

军士把我带回我的房间,我趁机向他打听伤者的案情。这是个退伍的近卫军军官,与一个使女私通,厢房起火时,他正在她的屋里。这个时期放火事件弄得人心惶惶;确实,没有一天我不听到三四起火警的钟声,每夜我的窗外都能望见两三处火光。警察和居民想尽办法缉拿纵火犯。军官为了不致玷污姑娘的名誉,趁混乱当口爬过围墙,藏在邻舍家的棚子里,想伺机溜走。一个小姑娘刚好走进院子,看见了他,马上报告骑马经过的警察,纵火犯躲在棚子里。警察带了一群老百姓冲进木棚,得意扬扬地把军官拖了出来。大家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以致第二天一早他就死了。

开始清查抓到的人;一半释放了,另一半被认为有嫌疑。警察局长布良恰尼诺夫每天早晨来一次,审问三四个小时。这些嫌疑犯时而挨皮鞭,时而被拳打脚踢,他们的哭声、喊声、讨饶声、尖叫声、女人的呻吟声,跟警察局长严厉的嗓音、文书单调呆板的宣读声,交织在一起,传进我的耳朵。这是骇人的,无法忍受的。到了夜间,我做梦也听见这些声音,醒来怒不可遏,想到这些受难者离我不过几步远,他们戴着镣铐躺在麦秸上,衣服撕破了,背脊打断了,可是很可能他们是毫无罪过的。

要了解俄国的监狱、俄国的法庭和警察是怎么回事,就得去当农民,当仆人,当工匠或小市民。政治犯多数属于贵族,他们遭到严格的监禁,野蛮的惩罚,但他们的命运还是不能与胡子拉碴的穷光蛋相比。对那些人,警察是从不客气的。农夫或工匠事后能向谁申诉,能上哪儿寻找正义呢?

俄国法院和俄国警察的无法无天、残暴、专横和腐败,真是一言难尽,以致老百姓进了法院,怕的不是依法惩办,而是审讯过程。他但愿快点给送往西伯利亚——惩罚开始之时也就是折磨告终之日。我们至今不会忘记,警察逮捕的嫌疑犯中,四分之三在审问后释放了,但他们与有罪的人一样受尽了严刑拷打。

彼得三世撤消了拷问室和秘密侦讯处。

叶卡捷琳娜二世废除了刑讯。

亚历山大一世再度废除了它。8

在“威逼下”招认的供词被认为是不合法的。动刑审讯犯人的官员,本人应受到审问和严厉惩处。

然而整个俄罗斯,从白令海峡到塔乌洛根,人们在受刑;不便用树条鞭打的地方,就用无法忍受的酷热,用干渴,用多盐的食物代替拷问。莫斯科的警察在零下十几度的气候中,强迫受审者赤脚站在铁板上,把人折腾得奄奄一息,死在医院中。当时梅谢尔斯基公爵主管着医院工作,这件事便是他在愤怒中透露的。长官们知道这一切,省长们掩盖这一切,大权在握的最高法院容忍这一切,大臣们默认这一切;皇帝和教会,地主和警官——大家赞同谢利凡的意见:“为什么不鞭打农民,农民有时候是需要鞭打的!”9

负责侦查纵火案的委员会接连审问了六个月,也就是鞭打了六个月,最后还是毫无着落。皇上大发雷霆,下令限三天内破案。案子果然在三天内破了,纵火犯查到了,被判处了鞭笞、黥面和流放做苦役等刑罚。家家户户管院子的都给叫去看“纵火犯”受国法严惩。这已是冬季,我那时关在克鲁季茨兵营。一个宪兵大尉去看了这幕活剧,好心的老人回来后向我讲了详细情形,我这里就是转述他的话。第一个被判鞭笞的犯人大声喊冤,他发誓他是无罪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严刑拷打下他招供了些什么,于是他脱下衬衣,背对群众,又道:“东正教徒们,你们瞧吧!”

人群发出了一片惊恐的呻吟声:他的背上布满了横一条竖一条的青色伤痕,现在却要让这遍体鳞伤的脊背再受一次鞭打。人们的怨言,阴沉的气氛,使警察着了慌,刽子手减少了规定的鞭打数,另一些人赶紧刺字,还有一些人匆匆钉脚镣,事情就这么草草收场。然而这个场面震动了居民,莫斯科街谈巷议,舆论哗然。总督为此向皇上奏报。皇上下令成立新的法庭,对那个在行刑前当众鸣冤的犯人,尤其要查清案情。

过了几个月,我从报上看到,皇上为了犒劳两名无辜受罚者,发给每人二百卢布,补偿他们被鞭打的痛苦,并且颁发专门证件,证明他们虽被黥面,实际上是无罪的。这就是那个当众叫屈的纵火犯和他的一个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