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五章(第6/8页)

“您右首放的是葡萄酒,别再弄错了。”梯里耶还总是抓了一大撮鼻烟,往他那个歪在一边的大鼻子里乱塞,把鼻烟洒了不少在菜盆上。

这些常客中,有一位高度喜剧性的人物。这是个矮小的秃顶老头儿,经常穿一件又短又窄的燕尾服,坎肩短到现时一般坎肩开始的地方,手里经常拿一根细手杖,他的整个外形都落伍了二十年,即在1830年是1810年的装束,在1840年是1820年的打扮。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皮缅诺夫是五等文官,舍列梅捷夫救济院31的一个主管人,也搞搞文学写作。由于生来缺少天赋,又是在卡拉姆津的感伤主义辞藻,以及马蒙泰尔和马里沃32的作品的熏陶下长大的,皮缅诺夫终于成了介乎沙利科夫和弗·帕纳耶夫33之间的一流人物。这个可敬的阵营,它的伏尔泰便是亚历山大皇朝的秘密警察头子雅科夫·伊万诺维奇·德桑格伦34,它的富有希望的年轻人则是皮缅·阿拉波夫35。这些人都追随一个共同的族长伊万·伊万诺维奇·德米特里耶夫36;除了瓦西里·利沃维奇·普希金37,没有人能与他匹敌。皮缅诺夫每星期二到花园街德米特里耶夫府上,拜见“老前辈”,讨论文体之美及新语言之堕落。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在祖国语文的光滑道路上行走自如,先是发表了《拉罗什富科公爵论道德》38,继而又写了文章《论女性美及其魅力》。我十六岁以后,再没碰过这篇文章,只记得那些连篇累牍的比较——像普卢塔克39拿英雄作比较一样,他把淡黄头发的女子与黑发女郎互相比较:“虽然淡黄头发的女子那样那样那样,但是黑发女郎这样这样这样……”但皮缅诺夫的主要成就不在于他出版过几本从来没人阅读的书,而在于他一旦发笑,便欲罢不能,以致笑声变成了百日咳似的痉挛性发作,时而像爆炸声,时而像滚滚而来的闷雷声。他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因此一旦预感到什么可笑的事,便得未雨绸缪,采取预防措施:掏出手帕,看钟,扣上燕尾服的纽扣,用双手捂住脸;危机一到,便霍然起立,面向墙壁,靠在那里,度过痛苦的半个多小时,然后涨红了脸,带着发作后的疲惫,一边擦秃头上的汗,一边坐下,但它的余波还会保持很久。

当然,我父亲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安静,善良,笨拙,是文学家,又是穷人,不具备值得重视的任何条件。但是他那痉挛性的笑却大得我父亲的欢心。他往往借一件事引得他大笑不止,终于其他人在他的影响下也莫名其妙地哄堂大笑。于是这场嘲弄的始作俑者露出微笑,望着我们,正如一个人在观看一群小狗狺狺狂吠一样。

有时,我父亲对这位女性美及其魅力的鉴赏者的捉弄是可怕的。

“工程师某某上校到。”仆人通报道。

“请。”我父亲说,又转身对皮缅诺夫道:“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在他面前您可得留神啊,他有不幸的抽搐症,讲话结结巴巴的,很古怪,好像成天在打嗝儿。”于是他模仿上校的样子,做得很像。“我知道,您是喜欢笑的,要当心克制一下才好。”

这就够了。工程师刚讲两句话,皮缅诺夫已掏出手帕,把双手合拢掩在嘴上,最后跑了出去。

工程师看了有些惊讶,父亲却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怎么啦?他有病,现在突然发作了,赶快叫人给他拿一杯冷水,再带瓶花露水来。”

在这种场合,皮缅诺夫会拿了帽子,一直笑到阿尔巴特门,停在十字路口,把身子扑在路灯杆上。

整整几年中,他每隔一个礼拜日总要在我家吃一顿饭。他的准时到达和不准时到达(如果他忘了)同样使我父亲生气,他便捉弄他。可是老实的皮缅诺夫照旧从克拉斯诺门步行到老马厩街来,直到他死去,完全不再发笑的时候为止。这位孤独的单身老人病了很久,临死前眼睁睁看着他的女管家拿走他的一切物品、衣服,甚至床上的被单,丢下他无人照料。

然而餐桌上真正的嘲弄对象40是各种各样的老太婆,马·阿·霍万斯卡娅公爵夫人41(我父亲的姐姐)府上那些穷困潦倒、寄人篱下的食客。每逢节日,她们有时上我家来待一天,这是为了调剂生活,也是为了打听我家的内情:主人间有没有争吵,厨子有没有与他的老婆打架,老爷知道不知道帕拉莎或乌利亚沙赚了钱。应当指出,早在四五十年前这些未亡人还未出嫁的时候,已经常出入公爵夫人和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42的家,认识我的父亲了。从到处转游的青年时代到无家可归的老年时代,这中间的二十来年,她们无非是跟男人拌嘴,阻挡他们酗酒,在他们瘫痪之后侍候他们,然后把他们抬进坟墓。她们有的跟着驻防军的军官,带了一群孩子在比萨拉比亚跑来跑去,有的跟丈夫打了一辈子官司。这一切生活经历在她们身上留下了外省县城和衙门的影响,对世上有财有势者的畏惧,忍气吞声和愚昧残忍的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