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启示录

麦尔维尔从来就不是我们今天所谓的“成功的”作家。在他的文学生涯的早期,虽曾短暂地得到过认可,但是,他的写作终其一生既没有给他带来体面的收入以供养家庭,也没有得到大量读者的好评与关注。他的书从未获得过任何当时的文学奖项,也从未在我们现在所谓的“畅销书榜单”上出现过。1891年他去世之时,他的作品就被贬低为青少年冒险故事,作为一个作家和一个人,他几乎都被世界遗忘了。

文学史上的沉浮本就是一件奇妙又“正常”的事情,伟大作家和诗人不为同时代所欣赏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艾米丽·迪金森、惠特曼、梭罗、亨利·詹姆斯等。到了二十世纪,麦尔维尔声誉日隆,普遍被认为是美国最伟大的三四位小说家之一。而其关于玄学和海洋的杰作《白鲸》在全世界都被认为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文学成就之一。

麦尔维尔的散文体著作的风格,可以用丰富、浮夸、充满暗示和隐喻、极其富有想象力甚至诗意来形容。他的小说中充塞着大量的描述性细节、戏剧性张力、来自阅读的材料、几近压倒一切的象征。他的文学趣味在情感上可谓丰富,在智力上则可谓复杂。

从他先前的小说《泰皮》到《白鲸》,我们似乎可以窥见他的写作风格从十九世纪斯威夫特或笛福式的明晰、迅捷,一变而为以音乐和象征精心编织而成的更为多彩、富有韵律、有时近乎狂想曲的风格。麦尔维尔和霍桑一样,善于从普通事物和事件中看出超乎纯粹客观事实之上的道德、精神和美学价值。自《奥穆》之后,麦尔维尔的所有著作都揭示出他与日俱增的对于事实之上的精神意义的兴趣,比如《白鲸》中第42章《大鲸之白》,清晰而详细地反思了白色的神秘影响。

他擅长借用各种通过阅读得来的材料,加以变形,为己所用,例如,《白鲸》中按照实际篇幅,几乎占全书四分之一的部分是由鲸类学材料和捕鲸业的信息组成的,它们基本上来自托马斯·比尔的《抹香鲸的自然史》及其他科学著作。有时,在麦尔维尔不那么成功的作品中,这些来源与他的个人经验和哲学思考融合得不够均匀,甚至导致一些哲学论述有离题之嫌,但是,在他最好的作品中,个人经验与观察、引用材料、哲学论述总是通过支配性的象征结合成一个艺术整体,并且其作品中的某种幽默和喜剧气氛,也让人想起拉伯雷和莎士比亚。

一般论家将麦尔维尔置于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视野之中,但是他并不像华兹华斯和其他伟大的浪漫主义者那样,认为自然是一种温和、美丽而仁慈的力量,而是更接近于达尔文的观点,认为在自然的外在之美的下面隐藏着的是残忍和杀戮。在第58章《鲸鱼食料》中,作者就明确有言——

想想海洋的奸诈吧,它最可怕的生灵如何在水下滑行,大部分深藏不露,阴险地隐藏在可爱至极的蓝色海水下面。想想海中许多最为冷酷的族类那恶魔般的绚烂与美丽吧,就像种类繁多的鲨鱼都装扮得分外讲究。再想想,海洋中普遍存在的同类相残,所有的生灵都在弱肉强食,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在无休止地战斗。

因此,作为深受康德哲学与超验主义影响的作家,麦尔维尔同样认为,真正的实在隐藏在可感知的事实的外衣之下。在第36章《后甲板》中,当亚哈船长与大副斯塔巴克谈论他追击白鲸的个人原因时,这种认识有着明确的体现——

一切有形之物,伙计,都不过是纸板糊的面具。但是,在每件事之中——活生生的行动中,无可置疑的功绩中——都有某种未知但依然合乎情理的东西,从不合情理的面具后面显出它的本来面目。只要人类能够戳穿,戳穿那面具!除了冲出围墙,囚犯怎么能脱身而出?在我看来,白鲸就是那围墙,堵在我跟前。有时我以为外面什么都没有。可这就够了。它给了我一件苦差事,它压在我身上;我在它身上看见了凶残的力量,一种不可理解的恶意使它更加强大。我恨的主要是那不可理解的东西;白鲸是从犯也好,是主犯也罢,我都要把仇恨发泄在它身上。不要和我说什么亵渎神明,伙计;如果太阳侮辱了我,我也会戳穿它。太阳可以那样干,我就可以这样干;自从世上有了公平竞争,嫉妒就支配了所有的造物。可是伙计,甚至那公平竞争也做不了我的主。谁能主宰我?真理没有界限。

由此可见,麦尔维尔在这部作品中着力探讨的是一个哲学问题:寻求宇宙中人与上帝关系的真实解释。这本书绝不仅仅是一部海洋冒险故事,表现了奋斗不息的美国精神,而是一部命运的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