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6/7页)

妈妈不出声的哭起来。她最怕的一件事——怕永不能再见到小儿子——已经实现了一半儿!瑞宣说了许多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相信的话,去安慰妈妈。妈妈虽然暂时停止住哭,可是一点也不信老大的言语。

祁老人的难过是和儿媳妇的不相上下,可是因为安慰她,自己反倒闸住了眼泪。

瑞宣的困难反倒来自孩子们。小顺儿与妞子刨根问底的提出好多问题:三叔哪一天死的?三叔死在了哪里?三叔怎么死的?死了还会再活吗?他回答不出来,而且没有心思去编造一套——他已够苦痛的了,没心陪着孩子们说笑。他把孩子们交给了韵梅。她的想象力不很大,可是很会回答孩子们的问题——这是每一位好的妈妈必须有的本事。

良民证!瑞宣死死的记住了这三个字!谁是良民?怎样才算良民?给谁作良民?他不住的这么问自己。回答是很容易找到的:不反抗日本人的就是日本人的良民!但是,他不愿这么简单的承认了自己是亡国奴。他盼望能有一条路,教他们躲开这最大的耻辱。没有第二条路,除了南京胜利。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跪下,祈祷上帝,他可是并不信上帝。瑞宣是最理智,最不迷信的人。

良民证就是亡国奴的烙印。一旦伸手接过来,就是南京政府打了胜仗,把所有在中国的倭奴都赶回三岛去,这个烙印还是烙印,还是可耻!一个真正的国民就永远不伸手接那个屈膝的证件!永远不该指望别人来替自己洗刷耻辱!可是,他须代表全家去接那作奴隶的证书;四世同堂,四世都一齐作奴隶!

轻蔑么?对良民证冷笑么?那一点用处也没有!作亡国奴没有什么好商议的,作就伸手接良民证,不作就把良民证摔在日本人的脸上!冷笑,不抵抗而否认投降,都是无聊,懦弱!

正在这个时候,老二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恐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他向老大一点头,匆匆的走进哥哥的屋中。瑞宣跟了进去。

“刚才是调查户口,”瑞宣告诉弟弟。

老二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然后,用那封信——已经拆开——拍着手背,非常急躁的说:“要命就干脆拿了去,不要这么钝刀慢剐呀!”

“怎么啦?”老大问。

“我活了小三十岁了,就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老二的小干脸上一红一白的,咬着牙说。

“谁?”老大眨巴着眼问。

“还能有谁!”老二拍拍的用信封抽着手背。“我刚要进门,正碰上邮差。接过信来,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老三的字!怎这么胡涂呢!你跑就跑你的得了,为什么偏偏要我老二陪绑呢!”他把信扔给了大哥。

瑞宣一眼便看明白,一点不错,信封上是老三的笔迹。字写得很潦草,可是每一个都那么硬棒,好象一些跑动着的足球队员似的。看清楚了字迹,瑞宣的眼中立刻湿了。他想念老三,老三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好友。

信是写给老二的,很简单:“丰哥:出来好,热闹,兴奋!既无儿女,连二嫂也无须留在家里,外面也有事给她作,外面需要一切年轻的人!母亲好吗?大哥”到此为止,信忽然的断了。大哥怎样?莫非因为心中忽然一难过而不往下写了么?谁知道!没有下款,没有日月,信就这么有头无尾的完了。

瑞宣认识他的三弟,由这样的一段信里,他会看见老三的思路:老三不知因为什么而极兴奋。他是那样的兴奋,所以甚至忘了老二的没出息,而仍盼他逃出北平——外面需要一切年轻的人。他有许多话要说,可是顾虑到信件的检查,而忽然的问母亲好吗?母亲之外,大哥是他所最爱的人,所以紧跟着写上“大哥”。可是,跟大哥要说的话也许须写十张二十张纸;作不到,爽性就一字也不说了。

看着信,瑞宣也看见了老三,活泼,正直,英勇的老三!他舍不得把眼从信上移开。他的眼中有一些泪,一些欣悦,一些悲伤,一些希望,和许多许多的兴奋。他想哭,也想狂笑。他看见了老二,也看见老三。他悲观,又乐观。他不知如何是好。

瑞丰一点也不能明白老大,正如同他一点也不能明白老三。他的心理很简单——怕老三连累了他。“告诉妈不告诉?哼!他还惦记着妈!信要被日本人检查出来,连妈也得死!”他没好气的嘟囔。

瑞宣的复杂的,多半是兴奋的,心情,忽然被老二这几句象冰一样冷的话驱逐开,驱逐得一干二净。他一时说不上话来,而顺手把那封信掖到衣袋里去。

“还留着?不赶紧烧了?那是祸根!”老二急扯白脸的说。老大笑了笑。“等我再看两遍,一定烧!”他不愿和老二辩论什么。“老二!真的,你和二妹一同逃出去也不错;学校的事你不是要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