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4/7页)

瑞丰象一条癞狗被堵在死角落里,没法子不露出抵抗的牙与爪来了。他一拳打出去,倒仿佛那个拳已不属他管束了似的。他不晓得这一拳应当打在哪里,和果然打在哪里,他只知道打着了一些什么;紧跟着,东阳便倒在了地上。他没料到东阳会这么不禁碰。他急忙往地上看,东阳已闭上了眼,不动。轻易不打架的人总以为一打就会出人命的;瑞丰浑身上下都忽然冷了一下,口中不由的说出来:“糟啦!打死人了!”说完,不敢再看,也不顾得去试试东阳还有呼吸气儿与否,他拿起腿便往外跑,象七八岁的小儿惹了祸,急急逃开那样。

他生平没有走过这么快。象有一群恶鬼赶着,而又不愿教行人晓得他身后有鬼,他贼眉鼠眼的疾走。他往家中走。越是怕给家中惹祸的,当惹了祸的时候越会往家中跑。

到了家门口,他已喘不过气来。扶住门垛子,他低头闭上了眼,大汗珠拍哒拍哒的往地上落。这么忍了极小的一会儿,他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开始往院里走。他一直奔了大哥屋中去。

瑞宣正在床上躺着。瑞丰在最近五年中没有这么亲热的叫过大哥:“大哥!”他的泪随着声音一齐跑出来。这一声“大哥”,打动了瑞宣的心灵。他急忙坐起来问:“怎么啦?老二!”

老二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打死了人!”

瑞宣立起来,心里发慌。但是,他的修养马上来帮他的忙,教他稳定下来。他低声的,关心而不慌张的问:“怎么回事呢?坐下说!”说罢,他给老二倒了杯不很热的开水。老二把水一口喝下去。老大的不慌不忙,与水的甜润,使他的神经安贴了点。他坐下,极快,极简单的,把与东阳争吵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没说东阳的为人是好或不好,也没敢给自己的举动加上夸大的形容;他真的害了怕,忘记了无聊与瞎扯。说完,他的手颤动着掏出香烟来,点上一支。瑞宣声音低而恳切的问:“他也许是昏过去了吧?一个活人能那么容易死掉?”

老二深深的吸了口烟。“我不敢说!”

“这容易,打电话问一声就行了!”

“怎么?”老二现在仿佛把思索的责任完全交给了大哥,自己不再用一点心思。

“打电话找他,”瑞宣和善的说明:“他要是真死了或是没死,接电话的人必定能告诉你。”

“他要是没死呢?我还得跟他说话?”

“他若没死,接电话的人必说:请等一等。你就把电话挂上好啦。”

“对!”老二居然笑了一下,好象只要听从哥哥的话,天大的祸事都可以化为无有了似的。

“我去,还是你去?”老大问。

“一道去好不好?”老二这会儿不愿离开哥哥。在许多原因之中,有一个是他暂时还不愿教太太知道这回事。他现在才看清楚:对哥哥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对太太就不能不有时候闭上嘴。

附近只有一家有电话的人家。那是在葫芦肚里,门前有排得很整齐的四棵大柳树,院内有许多树木的牛宅。葫芦肚是相当空旷的。四围虽然有六七家人家,可没有一家的建筑与气势能稍稍减去门外的荒凉的。牛宅是唯一的体面宅院,但是它也无补于事,因为它既是在西北角上,而且又深深的被树木掩藏住——不知道的人很不易想到那片树木里还有人家。这所房与其说是宅院,还不如说是别墅或花园——虽然里边并没有精心培养着的奇花异草。

牛先生是著名的大学教授,学问好,而且心怀恬淡。虽然在这里已住了十二三年,可是他几乎跟邻居们全无来往。这也许是他的安分守己,无求于人的表示,也许是别人看他学识太深而不愿来“献丑”。瑞宣本来有机会和他交往,可是他——瑞宣——因不愿“献丑”而没去递过名片。瑞宣永远愿意从书本上钦佩著者的学问,而不肯去拜见著者——他觉得那有点近乎巴结人。

瑞丰常常上牛宅来借电话,瑞宣今天是从牛宅迁来以后第一次来到四株柳树底的大门里。

老二借电话,而请哥哥说话。电话叫通,蓝先生刚刚的出去。

“不过,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吧?”从牛宅出来,老二对大哥说。

“慢慢的看吧!”瑞宣不很带劲儿的回答。

“那不行吧?我看无论怎着,我得赶紧另找事,不能再到学校去;蓝小子看不见我,也许就忘了这件事!”“也许!”瑞宣看明白老二是胆小,不敢再到学校去,可是不好意思明说出来。真的,他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其中的最现成的恐怕就是:“这就是你前两天所崇拜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或者:“凭你蓝东阳,冠晓荷,就会教日本人平平安安的统治北平?你们自己会为争一个糖豆而打得狗血喷头!”可是,他闭紧了嘴不说,他不愿在老二正很难过的时候去教训或讥讽,使老二更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