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读

一本满纸都是食物香气的书,即使写得十分浅白,仍然被神秘笼罩着,因为美味隐藏在奥妙背后,只为那些预定了能够欣赏美味的人物敞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烹饪才可以成为艺术,可以被感动,而不是只能吃。当烹饪成为艺术的时候,只要是做出了一道美食的人,哪怕只是偶尔做了一道好菜,都可以骄傲地说:“做一道小菜就如同治理了一个国家。”我猜想,袁枚更愿意说:“记录一种美食就如同写一首诗。”

我说的是《随园食单》,让我们随便翻开其中一页,只是随便浏览一下菜名,就不只是我们的味蕾受到了刺激,还有我们的头脑也在那些按古文方式运行的语言中感到惊奇,这之中隐藏着一种古老的虔诚。我们可以断定,这本书就是为中国人艰辛的日常生活写的一本饭前祈祷书,即使其中的很多食物都是遥不可及的,神秘得如同美。

袁枚,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称仓山居士、随园主人、随园老人。他生于1716年,距今已300多年了,卒于1798年,是一个真正的横贯18世纪的世纪老人。《随园食单》初版于1792年,即乾隆五十七年,这本书也是他晚年迸发的生命之光。在此之前,关于美食的记载散见于各种典籍和杂书,3000年过去了,令人震惊的是居然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有影响力的菜谱,直到《随园食单》问世,菜谱才开始真正影响普通人的生活,这是袁枚的一个创举。

《随园食单》让很多很多的美食变成了字。从此以后,每当黎明来临,或夕阳西下,或添灯时分,就算只是粗通文墨的人,只要他愿意展开这部奇书,就会看到像花朵一样的美食正在实用的花坛上绽放。就算是冷得发抖的寒士,也可以沉迷于满纸食物的香气,不必捧着饭碗在孤单的餐桌上夹菜。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一脚踏入这部杰作,闯入一场富贵人家的流水宴席。正是由于这个因缘,《随园食单》刚刚出版就成了“超级畅销书”,袁枚生前就一版再版,为维持随园的奢靡生活挣了大把大把的银子。

要说随园,可以追溯到明朝末年,复社领袖吴应箕最早在此修筑焦园。到康熙年间,江宁织造曹寅在此修筑私家园林,随园才有了基本格局。曹寅是曹雪芹的祖父,很多人都认为随园就是《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这可不是后世红学家瞎说八道,作为曹雪芹同时代人的袁枚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在《随园诗话》中写道:“雪芹撰《红楼梦》一部……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据推算,曹雪芹也许在随园中生活过15年。1727年,雍正五年,曹家犯事被抄家,私家园林被内务府郎中隋赫德接管,隋赫德将之命名为“隋园”。不久,隋赫德犯事被抄家,隋园就处于荒废状态。直到1748年,乾隆十三年,袁枚买下这个园林,改名字为“随园”。

从吴应箕到曹雪芹,再到袁枚,三代文坛高人,随园文脉之盛,令人惊叹。

袁枚任江宁县令多年,反复打量了这座位于小仓山下占地约18000平方米的园林,早就心动了,又请客居江宁的乾隆朝第一风水师章淮树为之占卜,更加坚定了他购买的决心。袁枚出身寒门,要下决心购买这么大的园林,一定经过了长久的内心挣扎。他辞去官职时,总共有3600两银子的积蓄,他花300两银子买下了随园。世人常常用“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来讥讽贪官,但有人推算过,袁枚在官场上根本不需要贪腐,正常的薪俸就应该有这么多。刚刚买下随园,袁枚立即做了一件在今天看来都很了不起的事,就是拆掉围墙,让私家园林变成了公园,除了小部分私密空间之外,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一脚踏入这座园林,这是袁枚平易近人的那一部分性灵在发挥作用,这种性灵发挥到写作中,才有可能写出《随园食单》这样的平实著作。

要写出《随园食单》,最需要的是美食经验的积累,而这种经验的积累又需要广泛的交流和连续的记载,袁枚恰恰在这两方面都做到了极致,这部书几乎就是水到渠成的产物,也只有他才可能在那个年代写这部奇书。先来看袁枚的交游,据他的后人记载,每年到随园来的有十万多人,地方官员都要借随园摆宴席接待各级官僚,再加上各路文人墨客前来拜会袁枚这位被人仰视的诗坛盟主,他们为袁枚带来全国各地的美食定是必然之举,这极大地满足了袁枚采集菜谱的嗜好。有人说读《随园食单》可以知官场潜规则,此言可信。从1748年买下随园到1792年《随园食单》初版,40多年连续不断记录,本身就是一个满是性灵的固执的梦,由时光流逝和磨损的笔记虚构出来的梦。关键是袁枚相信梦,有一个远方的读书人为了讨袁枚喜欢,声称在梦中背诵了他从未见过的随园的对联,袁枚居然信了。袁枚随手记载的菜谱几乎自然堆积成了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