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7页)

康妮退后,让车子先行。天色阴沉了下来,那块烟雾包围中低垂的一小片蓝天又合拢了、盖上了盖子,天气寒冷起来。要下雪了,周围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灰色!整个世界看上去衰败不堪。

轮椅在粉红的马道尽头停下来等康妮。克里福德扭头问康妮:“不累吧你?”

“哦,不累!”她说。

但她累了。她感到一阵渴求,奇特而令人乏力,那源自一种不满。克里福德没看出来她这种感觉,这种事他是不会注意的。但那个生人却懂得。对康妮来说,世界上的一切和生命似乎都衰败了,她的不满似乎是由来已久的了。

他们来到宅子前,绕到后门,那里没有台阶。克里福德自己将就着挪到了一辆室内轮椅上,他身体很壮实,双臂也很灵活。然后康妮抬起他两条沉重的僵腿帮他挪过去。

那猎场看守静等着主人发话让他退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康妮的胳膊抱起那男人僵死的双腿抬到另一辆矮的轮椅中去,克里福德顺势转身坐好,他脸色变白了,露出恐惧的表情来。

“谢谢你帮忙,麦勒斯。”克里福德顺口道谢,开始转动轮椅上了走廊穿过仆人区。

“没别的事了吗,先生?”那人不动声色地问,像是在梦游。

“没了,再见。”

“再见,先生。”

“再见!谢谢你帮着把车推上山,但愿那车不太沉。”康妮回头看着门外的看守说。

他的目光马上与她的目光相遇了,似乎他从梦中醒了,开始关注她了。

“哦,不,不沉!”他马上说。随后他又操着浓重的土音说:“夫人回头见!”

“你的猎场看守是谁?”康妮午饭时分问克里福德。

“麦勒斯呀!你见过他。”克里福德说。

“是的。我问的是他从哪儿来的?”

“哪儿也不是。他就是特瓦萧村的孩子,一个矿工的儿子吧,我猜。”

“他自己也干过矿工吗?”

“是矿里的铁匠,我想,是在井口的棚里干活的铁匠。不过大战前他在这儿干过两年看守,一打仗他就参军了。我父亲一直挺器重他,所以他回来后去矿上当铁匠时,就让他回到这儿接着当看守。他当看守我最放心,因为这附近就很难找到个像样的人当猎场看守,再说了,当看守还得认识这里的人才行。”

“他结婚了吗?”

“结过!可他老婆跑了,跟,跟了好几个男人,但最终是跟了个矿工,在斯戴克斯门那边,我想她现在还在那儿住呢。”

“就是说这个人独居着呢?”

“差不多吧!他还有个母亲住在村里,还有个孩子,我估计。”

克里福德看着康妮,那略嫌鼓凸的淡蓝色眼睛变得朦胧起来。那眼睛的前方似乎很警觉,但后方却像这中部一带的空气,雾霭迷茫。而那雾霭似乎在向前弥漫。于是,他以自己特殊的方式凝视康妮,准确无误地回答她的问题时,康妮都感到他的头脑背景上一片迷雾,一片空白。这令她恐惧。他这不近人情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有点发痴。

朦胧之中她认识到了人类灵魂的一大规律:当感情的魂受到一记打击而受伤但肉体并没有死亡,受伤的灵魂似乎会像肉体创伤一样得到恢复。可这只是表面现象。这只是一种习惯上复原的机制在起作用。渐渐地,渐渐地,灵魂上的创伤开始让人感到创痛,就像伤疤的疼痛渐渐变得剧烈起来,直到这伤痛遍布整个心灵。当我们自以为康复了,忘记了,这个时候,那可怕的后遗症就会发作,痛到极点。

克里福德此时就是这样。一旦他“康复”了,回到了拉格比庄园并开始写起小说来,无论以前如何,他都感到生命安全了。于是他似乎开始忘记,安之若泰起来。随着日子一年年过去,康妮渐渐感到恐惧的伤疤开始复萌并在他身体里扩散。当初曾经因为伤痕太深,人变得麻木了,甚至觉得伤痕不存在了。现在,那伤痕开始随着恐惧加深而渐渐扩散开来,几乎让他瘫痪。精神上他依旧活跃,但那种麻痹,那种过于沉重地打击造成的休克,现在开始渐渐地扩散到他的感情上了。

随着那麻痹在他身上扩散,康妮感到它也在自己身上扩散开来。某种内在的忧虑,空虚,对一切的冷漠渐渐扩散至她的心灵。克里福德兴奋起来时,他还能滔滔不绝地聊天,还能把握未来,就像他在森林里谈论怎么让她生个孩子替他继承拉格比庄园。但是一到第二天,那些高论就像落叶一样蜷缩起来然后碎成齑粉,一点意义都没有,一阵风吹来就给吹得无影无踪了。因为那不是活生生的语言,像嫩叶一样充满活力,长在树上,而是一些落叶,生命已经枯萎了的落叶。

在她眼里,到处都如此,特瓦萧的矿工们又在谈论罢工【6】了。可在康妮看来,这并不是活力的展示,而是隐藏在深处的战争伤疤在渐渐浮出表面来,其疼痛导致不安,其麻痹导致不满。那创伤过于深重,深重,深重,那是虚伪而非人的战争造成的。溶化这些凝结在灵魂中的黑色血块,需要几代人的鲜血很多年的时间才行。而且还要有新的期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