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尽管如此,这个都柏林杂种,他还是带着他的男仆,坐着神气的轿车旅行。

但他身上还是有康妮喜欢的地方。他不做作,对自己也不抱幻想。谈起克里福德想了解的一切时,他言语理智、简洁、实在。他并不夸夸其谈,也不信口开河。他清楚他被叫到拉格比府来是要被派用场的,因此,像一个老奸巨猾、几乎冷漠无情的商人或大贾,他听任别人提问,在回答时尽量不动声色。

“金钱!”他说,“金钱是一种本能。赚钱是一个男人的本性。这不是你干出来的,也不是你想耍就耍出来的花招。它是你本性里偶然成性的东西。一旦你开始了,你就赚钱了,赚了,就得继续下去,直到觉得该歇手了,我想——”

“可你总得有个开头儿啊。”克里福德说。

“哦,那当然!你得进去,如果你被挡在门外你就什么也干不成。你得打拼进去。一旦你进去了,你想不赚都难。”

“那,你除了写戏,还有别的路子赚钱吗?”克里福德问。

“哦,恐怕没有!我可能是个好作家,也许是个差作家。但总归算个作家,一个剧作家,也只能是个剧作家。这毫无疑问。”

“你认为流行剧作家才是你的归宿吗?”康妮问。

“说到点子上了,很对!”他说着向她转过身,脸刷地就红了。

“这没什么!流行没什么。流行,但跟大众没关系。我的戏剧里没什么流行的因素。不是那个原因。它们就是流行,就像天气,就是要流行的那种,眼下就这样。”

他的眼睛有点外凸,目光迟钝,深陷在无底的失望渊薮中。这双眼现在转向康妮,令她微微颤抖。他看上去那么老,老得没样儿了,似乎是一层又一层的幻灭垒起来的,在他身上积累了不知多少代的幻灭,就像地质岩层一样。可与此同时他又像一个孤儿。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弃儿,可又有着老鼠一样求生的绝处勇猛。

“至少你干得很精彩,在你这个年纪。”克里福德若有所思道。

“我30,是的,我30岁!”麦克里斯突然尖声说,伴随着一声怪笑,既得意又苦涩。

“是一个人吗?”康妮问。

“看怎么说了。是说我一个人生活吗?我有仆人。一个男人不娶老婆,就得有个仆人。他是个希腊人,反正他自己说是,没什么能耐。不过我还是把他留在身边。不过我会结婚的,是的,我必须结婚。”

“怎么听着像削发那么难?”康妮笑道。“结婚费劲吗?”

他景慕地看着她说:“查泰莱夫人,有点!我发现,对不起,我发现,我不能娶英国女人,甚至连爱尔兰女人都不能娶。”

“那就试试美国人。”克里福德说。

“美国人!”他干笑道。“不,我让我的仆人给我找个土耳其人,或者类似东方人的人。”

这个成就非凡的人如此怪诞,如此抑郁,这让康妮感到好生奇怪。据说他每年仅仅从美国那边就能获得五千美元的收入呢。有时他看上去挺英俊的:他扭头看边上或看下面时,光线落在他身上,映出他沉静稳重的美,似一个象牙雕刻的黑人面具:有点突出的眼睛,曲线奇特的浓眉,紧闭的双唇。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凝滞,一种对于时空的超越,那是菩萨所要达到而黑人有时不求却能达到的境界。一种古而又古的、一个种族默认的什么东西!对一个种族命运的永久的认命,而不是进行个体的反抗。随之这影像瞬间滑过,就如同老鼠在黑暗的河流中游过。康妮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对他的同情,这同情中夹杂着怜惜和憎恶,变的有点像爱情了。外人!外人!可他们圈内人却说他粗俗!与他相比,克里福德看上去不是更粗俗,更自以为是?比他愚蠢多了!

麦克里斯马上就明白他给了康妮一个好印象。于是他那双略微鼓凸的褐色大眼睛看她时眼神故作淡漠起来。他这是在揣度她,也是在揣度他给她的印象如何。与英国人在一起,他怎么也改变不了自己是个外人的处境,爱情也不能改变这一点。但女人们有时会与他陷入情网,英国女人也会这样的。

他明白他与克里福德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两只陌生的狗,本来会对着狂吠,结果却是相视莞尔,当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同这女人怎么处,他却吃不准。

早餐是在各自的卧室里用的,克里福德直到午餐时分才与大家见面,餐厅里气氛有点压抑。上过咖啡后,麦克里斯这个不安分的人开始琢磨着干点什么了。这是个晴朗的十一月天儿,对拉格比庄园来说是个好天气。他向那阴郁的园林眺望过去,发现,天啊,这是个什么地方啊!

他差仆人去告诉查泰莱夫人他打算开车上谢菲尔德【3】去一趟,看能顺便为夫人做点什么。回答是方便的话请他上楼去夫人的起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