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克休的皮包(第2/3页)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其实,对我而言,还有更可怕的事呢,您知道吗?那就是再也不能看报纸了,真得干这行才能理解这一点……有时,晚上回家时,我买一份报纸,就为了闻闻那潮乎乎的纸张的气味,嗅嗅报上的最新消息……真是好闻!可就是没人念给我听!我太太完全可以给我念,但她却不肯:她借口社会新闻栏目里有些消息让人难以承受……咳!这帮旧情妇,一旦结婚,再也找不到比她们再会假装正经的女人了。自从嫁给我之后,她竟然以为非得变得更加虔诚才好,可凡事总得有个度吧!……这不是吗,她曾想用塞莱特的圣水擦我的眼睛!还有什么圣面包、募捐、圣童、为中国孤儿捐款,谁知道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善事都要把我们淹没了……其实,给我念报不正是一件善事吗。可她就是不愿意……要是我女儿在家,她肯定会念给我听。但自从我瞎了之后,我就把她送到艺术圣母院去了,这样还可以少养一口人……

“我这女儿呀,也真是够让我操心的!她还不到九岁,但却什么病都得过。真是不幸!可她还长得特别丑!比我还丑,说得难听点……简直是个怪物!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会造孽呀……跟您讲讲我的家史,对我还是有益的。可这些事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算了,再给我点烧酒吧。我还得振作起来,过一会儿,我还得到教育部去,要让那儿的门房和颜悦色地待你还真不容易。他们过去都是老师。”

我给他斟了杯烧酒。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一副动情的神态……突然,不知何种念头触动了他,他站了起来,手持酒杯,摆动他那像盲蛇一样的头,向四周环顾了一番,面露微笑,仿佛就要登台演讲。然后,就像在一个二百人参加的宴会上对众人训话那样,他用刺耳的嗓音喊道:“为艺术、为文学、为新闻干杯!”

以此为开端,他这祝酒词便一发不可收,整整讲了十分钟,这真是一篇最疯狂、最优美的即席之作,这个小丑的脑子可从未出过这么精彩的作品。

你们不妨设想一篇题为《一八六几年的文学地位》的年终专稿,它历陈我们那些所谓的文学集会,那些不痛不痒的闲扯,那些无谓的争论,那些怪诞世界的滑稽之事,这个世界宛如发出墨水臭味的厩棚,好似低矮的地狱,人们在里面相互厮打、残杀、掠夺,讲私利、谋发财胜过斤斤计较的小市民,可那里被饿死的人还是比别处的多;它尽数我们所有的可耻行为,所有的苦难;那位热衷于摇彩的T君,是位老男爵,他手捧木钵,身穿浅色外衣到王宫去讨饭;还有年内过世的人,轰轰烈烈的葬礼,千篇一律的悼词:“亲爱的亡人!可怜的心肝!”这悼词为一不幸的人所作,可活着的人竟不愿为他置购墓地;还有那些自杀者,那些变成疯子的人。这个惯于做鬼脸的天才在讲述那一切时,不但描述精辟,而且还打着手势。你们不妨对这一切作一番设想,便会对毕克休的即席之作有个概念。

祝酒词结束了,酒杯也空了,他向我询问了时间,带着一副愤世嫉俗的神态,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也不知杜鲁伊(杜鲁伊(1811—1894年):当时法国的教育部长。)的门房那天上午对他的到访如何看,但我清楚地知道在这可怕的瞎子走了之后,我这一生从未感到如此忧伤,如此心潮起伏。我的墨水瓶让我恶心,我的笔使我感到恐怖,我真想跑到远远的地方去,去看看树林,感受一些美妙的东西……多么刻骨铭心的仇恨呀!我的上帝!多么深的敌意啊!竟然要诽谤一切,败坏一切!嗐!这个倒霉蛋!……

我怒气冲冲地在房内来回踱步,觉得他在谈起自己女儿时因厌恶而发出的冷笑始终在我耳边回荡。

突然,在瞎子曾坐过的椅子旁,我感到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俯身一看,认出那是他的皮包,一个闪闪发亮的大皮包,皮包的几个角都磨破了。这包从未离开过他,他还笑称这是他的毒液之袋。这个袋子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堪与吉拉尔丹先生(吉拉尔丹(1806—1881年):当时法国报界的名人。)那蜚声报界的卡片相齐名。大家都说那袋子里有许多令人生畏的东西……这倒是个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好机会。这个旧皮包里的东西塞得太满了,掉在地上时就裂开了,所有的文件都散落在地毯上,我得一份一份地拾起来……

有一摞写在花信纸上的信,信的开头都写着:

亲爱的爸爸:

下面署名:

塞丽娜·毕克休,玛利亚之子。

还有许多治疗小儿疾病的旧药方:假膜性喉炎、痉挛、猩红热、麻疹……(可怜的小姑娘可真是一个病也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