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第3/7页)

他旁边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宽肩膀,高颧骨,低额头,像鞑靼人一般的狭眼睛,短短的扁鼻子,方方的下巴,乌黑发亮的头发像鬃毛一样硬。他那黝黑而带铅色的脸,尤其是那煞白的嘴唇的表情,如果不是那样沉静的话,差不多可以说是凶狠的。他几乎一动也不动,只是像一条公牛从轭下慢慢朝四周围打量着。他穿一件旧的常礼服,铜纽扣光溜溜的。粗大的脖子上围一条旧的黑绸围巾。他就叫野人先生。

在他的正对面,圣像下面的长板凳上,坐着雅什卡的对赛歌手——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敦实汉子,麻脸,鬈发,扁扁的狮子鼻,灵活的栗色眼睛,稀稀的下巴胡。他把两只手掖到大腿底下,两条穿着滚边的漂亮皮靴的腿自由自在地悠荡着,碰得吧嗒吧嗒响着。他穿的是一件崭新的有棉绒领子的灰呢子薄上衣,紧紧勒着喉咙的红衬衫的边儿在棉绒领子衬托下显得异常触目。在对面的角落里,门的右边,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庄稼人,穿一件灰色旧长袍,肩上有一个大洞。阳光像稀薄的、黄黄的流水,透过两扇小窗子的带灰尘的玻璃射进来,似乎不能战胜屋子里平时的阴暗:一切物件上的光线都很微弱,似明似暗。然而在屋子里几乎是凉爽的,所以我一跨进门槛,就如释重负,气闷和炎热感消失了。

我看出来,我的到来起初使尼古拉·伊凡内奇的顾客们有些不安。但是他们一看到尼古拉·伊凡内奇像对熟人一样跟我打招呼,也就安下心来,不再注意我了。我要了啤酒,就在角落里挨着那个穿破旧长袍的汉子坐了下来。

“喂,好啦!”蠢货一口气喝干一杯酒,突然叫起来,同时两只手奇怪地挥舞着来配合他的叫喊声,显然不这样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还等什么呀?唱就唱嘛。嗯?雅什卡?……”

“开始吧,开始吧。”尼古拉·伊凡内奇也支持说。

“好的,咱们就开始吧,”包工头带着自信的微笑冷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雅什卡激动地说。

“好啦,开始吧,伙计们,开始吧。”眨巴眼儿尖声叫道。

然而,尽管大家都说要开始,却谁也不开始。包工头甚至没有从板凳上站起来。大家都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开始呀!”野人先生阴沉而激烈地说。

雅什卡身子哆嗦了一下。包工头站起身来,把腰带掖了掖,咳嗽了两声。

“可是,谁先唱呢?”他用微微有些改变的声音问野人先生,野人先生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宽宽地叉开两条粗腿,把两只强壮的手插到裤子口袋里,差不多一直插到胳膊肘。

“你,你先唱,大师傅,”蠢货嘟囔着说,“你先唱,大哥。”

野人先生皱着眉头瞅了他一眼。蠢货轻轻吱了一声,不好意思起来,朝天花板看了看,耸了耸肩膀,不说话了。

“拈阄吧,”野人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把酒放在柜台上。”

尼古拉·伊凡内奇弯下身子,哼哧着从地板上拿起酒来,放到柜台上。

野人先生朝雅什卡看了看,说:“来吧!”

雅什卡在自己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个铜币,用牙齿咬了一个记号。包工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皮革钱包,不慌不忙地解开带子,把许多零钱倒在手心里,选出一个崭新的铜币。蠢货摘下自己的破帽子送上来。雅什卡把自己的铜币丢进去,包工头也丢了进去。

“你来拈吧。”野人先生对眨巴眼儿说。

眨巴眼儿得意地笑了笑,就两手端着帽子,摇晃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两个铜币互相碰撞得轻轻地叮当响着。我留心朝四面看了看,只见所有的脸上都流露着紧张等待的神情,野人先生也眯起了眼睛,坐在我旁边的穿破旧长袍的庄稼人也带着好奇的神情伸长了脖子。眨巴眼儿把手伸进帽子里,摸出的是包工头的铜币。大家松了一口气。雅什卡红了红脸,包工头用手摸了摸头发。

“我说的嘛,就该你先唱,”蠢货叫起来,“我说的嘛。”

“好啦,好啦,不要聒噪了!”野人先生轻蔑地说,“开始吧。”他用头朝包工头点了点,又说。

“那我唱什么歌儿呢?”包工头激动起来,问道。

“随你唱什么,”眨巴眼儿回答说,“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当然,随你唱什么,”尼古拉·伊凡内奇慢慢地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也附和说,“这事儿不能给你指定。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不过要好好地唱,然后我们就凭良心评高低。”

“自然,要凭良心。”蠢货接话说,并且舔了舔空酒杯的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