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狼

最初刊于《现代人》杂志,1848 年第2期。

傍晚,我一个人坐着赛跑用的马车回家。离家还有七八俄里。我那匹跑得很快的好马精神抖擞地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跑着,只是偶尔地打两声响鼻,摇晃几下耳朵。我那只跑累了的狗一步也不离开后轮,好像拴在上面似的。暴风雨要来了。前面有老大的一片淡紫色阴云,慢慢地从树林后面升起来。在我头顶上疾驰和迎面而来的是一条条长长的灰云。爆竹柳惊慌不安地晃动起来,簌簌地响起来。闷热一下子变成湿冷,阴影很快地浓起来。

我用缰绳抽了一下马,马车就下了河谷,过了一条长满柳树棵子的干河,上了坡,就进了树林。我面前有一条路,弯弯曲曲地在已经笼罩着暮色的茂密的榛树棵子中穿过。我的马车艰难地向前行进着。百年老橡树和老椴树的一条条树根横穿过深深的旧车辙,我的马车在坚硬的树根上蹦跳着,我的马打起趔趄来。狂风突然在上空怒吼起来,树木呼啸起来,大颗大颗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树叶,电光一闪,雷雨大作。雨像泉涌般地倾注下来。我的车子慢慢走起来,走不多久,不得不停下来:我的马陷在泥水里了,而且这时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好不容易钻到一丛老大的树棵子底下躲雨。我弯下身子,蒙住脸,耐心地等待雷雨的终止,却忽然在闪光中恍惚看到一个高高的人影。我就凝神朝那个方向注视起来——那个人好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我的马车旁边。

“什么人?”一个洪亮的声音问。

“你是什么人?”

“我是在这儿看林子的。”

我自报了姓名。

“啊,我知道!您这是回家去吗?”

“是回家,可是你瞧,多么大的风雨……”

“是啊,暴风雨。”那声音回答说。

一道白亮的电光把守林人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紧接着霹雳一声响了一个炸雷。雨更猛烈地泼下来。

“不会很快就停的。”守林人又说。

“怎么办呀!”

“我是不是可以把您领到我的小屋里去?”他断断续续地说。

“那就麻烦你了。”

“请您坐好吧。”

他走到马头前,抓住笼头,把马拉动了。我们的马车就走起来。马车像“大海里的独木舟”一般颠簸着。我紧紧抓着马车的坐垫,一面呼唤着狗。我那可怜的母马吃力地在泥水中吧唧吧唧走着,又打滑又打趔趄。守林人在辕杆前面左右摇晃着,像一个幽灵。我们走了很久,我的领路人终于站了下来。“咱们到家了,先生。”他用平静的语调说。篱笆门咯吱一声开了,几条小狗一齐叫起来。我抬起头来,借着电光,看见围了篱笆的宽大的院子中央有一座小屋。从一个小小的窗子里透出幽暗的灯光。守林人把马拉到台阶旁,便敲起门来。“就来,就来!”说话的是一个尖细的声音,接着是光脚板的走动声,门闩吧嗒一声开了,于是一个穿着小褂、腰系布条的十二岁光景的小姑娘带着提灯出现在门口。

“给这位先生照着路,”他对她说,“我把您的马车赶到敞棚里。”

小姑娘朝我看了看,就往屋里走去。我跟在她后面。

守林人的屋子只有一间,熏得黑糊糊的,又矮,又空空荡荡的,没有高板床,也没有间壁。墙上挂着一件破皮袄,长板凳上放着一条单筒猎枪,屋角堆着一堆破布,炉边摆着两个大瓦罐。桌上点着松明,一会儿可怜巴巴地亮一下,一会儿又暗下去。在屋子正中央,一根长竿的一端吊着一个摇篮。小姑娘把提灯捻灭了,坐到一个小凳子上,就用右手摇起摇篮,用左手摆弄松明。我朝四下里看了看——心里非常难受:夜晚走进农家的屋子不会是愉快的。摇篮里的婴儿又沉重又急促地呼吸着。

“你就一个人在这儿吗?”我问小姑娘。

“一个人。”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

“你是守林人的女儿吗?”

“是守林人的女儿。”她小声说。

门吱扭一声响了,守林人弯下头,跨进门来。他拿起地上的提灯,走到桌子跟前,把提灯又点着了。

“点松明恐怕您不习惯吧?”他说着,摇晃了几下他的鬈发。

我望了望他。我很少见到这样的好汉。他高个子,宽肩膀,身材好极了。那强壮的肌肉在湿透的麻布衬衫底下凸得高高的;那黑黑的拳曲大胡子把他那刚毅而严肃的脸遮住一半;在紧挨着的两道阔眉毛底下,一双不大的栗色眼睛流露着刚勇之气。他一双手轻轻地叉着腰,在我面前站了下来。

我向他道过谢,就问起他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福玛,”他回答说,“外号叫孤狼在奥廖尔省,常常把孤单而阴沉的人称为孤狼。———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