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5页)

嵌着橡木板的宽大的门厅天花板上,挂着一盏镀金的威尼斯大吊灯。这是威尼斯总督驳船上的战利品,吊灯上的三个喷嘴发着光,好似镶着白色火边的蓝色细花瓣。他关了吊灯,把帽子和披肩扔在桌上,穿过书房朝卧室走去。卧室在一楼,是一间八角形的大房间,由于最近对“奢华”有了新的感觉,他把卧室重新装饰了一遍,墙上挂上一些奇怪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壁毯,那是在塞尔比皇家庄园一处废弃的阁楼上被发掘的。当他转动卧室门把手时,目光落在了霍华德为他画的肖像上。他似乎受了惊吓,倒退了一步,又困惑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取下插在外套纽扣孔上的花,犹豫了一下,最后回到画像前,仔细看起来。在钻过奶白色丝绸百叶窗的暗淡光线下,画像上的脸在他看来似乎有些变了,表情看起来不一样了。或者可以说画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残忍,这着实古怪。

他转身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明亮的晨光洒遍了房间,把奇形怪状的影子扫进阴暗的角落,任由它们颤抖。但他在画像上注意到的奇怪表情似乎还在那儿,甚至更明显了。不停抖动着的强烈的阳光,分明照出了画像嘴角流露出的残忍,就像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后,照镜子看到的自己一样。

他皱起眉,从桌上拿起一面椭圆镜子,那是亨利勋爵送给他的众多礼物之一,边框上有数个象牙雕的丘比特。他急忙透过光洁的镜面往里看,红色嘴唇的线条并未扭曲。这是怎么回事?

他揉了揉眼睛,走近画像,再次仔细审视起来。他在看画时,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无疑画像的整个表情已经变了。这不是幻觉,是让他感到恐惧的清清楚楚的事实。

他倒在椅子上,思考起来。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道光,记起了自己在这幅画完成的那天在巴兹尔的画室说过的话。是的,他全想起来了。他许了一个疯狂的愿望,希望自己永葆青春,而画像变老;自己的美永不褪色,而画布上的脸庞会代他承担情欲和罪孽的重担,画上的形象会代他呈现痛苦和思考的痕迹,而他则能保持自己刚刚意识到的少年的娇嫩青春和可爱。当然他的愿望没有成真吧?这种事是不可能的,甚至想想都觉得可怕。然而,那幅画像就在他面前,嘴角现出一丝残忍。

残忍!他很残忍吗?这是那位姑娘的错,不是他的。他曾把她梦想成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把自己的爱献给了她,因为他认为她伟大。后来,她让他失望。她浅陋,配不上他。然而,一想到她伏在自己脚边,抽泣得像个小孩子,他心里便涌起无限悔恨。他记得自己当时曾那么冷酷无情地看着她。为什么他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自己拥有这样一颗灵魂?但他自己也是痛苦的。在西比尔演出的那可怕的三个小时里,他仿佛经受了数个世纪的痛苦,捱过了亿万年的折磨。他的生命完全配得上西比尔的生命。如果说他伤了西比尔一辈子,那么西比尔也至少伤了他一时。而且,女人比男人更适应忍受痛苦。她们以情感为生。她们只想到自己的感情。她们找情人,也就是想找个人可以任凭撒娇打闹。亨利勋爵就是这样告诉他的,而亨利勋爵了解女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为西比尔烦恼呢?她现在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但这幅画呢?他能说些什么?这幅画隐藏着他生活的秘密,讲述着他的故事。它已经教会他爱自己的美。它会教他厌恶自己的灵魂吗?他还要再看它吗?

不,这只是混乱的理智扭曲成的幻觉,他度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留下了幻影。突然,他想到一个小小的红点就能让人发疯的事儿。这幅画并没有变,只有傻瓜才会这么想。

然而,画像正注视着他,面孔漂亮而扭曲,笑容残忍。在清晨的阳光下,它闪光的头发熠熠生辉。画里的蓝眼睛与他的眼睛相遇了。他心中萌生了一种无尽的遗憾,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自己的画像。画像已经变了,还会发生更大的改变。它的金色会褪成灰色。它红白玫瑰似的容颜会枯萎。他每犯一次罪,画像的脸上就会出现污点,美貌就会损毁。但他不会再犯罪了。这幅画无论变或不变,都是他良心看得见的象征。他会抵制诱惑。他不会再见亨利勋爵了——无论如何不再听他那些微妙的有毒的理论,正是这些理论,在巴兹尔·霍华德的花园里,第一次激起了他的痴心妄想。他会回到西比尔身边,补偿她的痛苦,娶她,尽力再爱上她。是的,这是他的责任。她一定比他更痛苦。可怜的孩子!他太自私,对她太残酷了。西比尔会重新对他施展魅力。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生活会美丽而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