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巴兹尔,良知和怯懦原本就是一回事。良知只是公司的商号,仅仅如此。”

“我不相信,哈利,我也不相信你相信。然而,不管我的动机如何——也许是出于骄傲,我向来如此——我挣扎着走向门口,不用说在门口撞到了布兰登夫人。‘霍华德先生?你不会这么快就开溜了吧?’她尖声说。你知道她那奇特的刺耳嗓音吗?”

“是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像一只孔雀,除了美貌。”亨利勋爵边说边用他纤长不安的手指扯碎一朵雏菊。

“我不能摆脱她,是她提携我接近王族和拥有各种勋章的人,还有那些佩戴着夸张头饰、长着鹦鹉鼻子的年老名媛。她把我说成她最亲密的朋友。我之前只见过她一面,但她一门心思吹捧我。我相信,我的一些画在那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至少小报上已有如此评论,而这些评论则是十九世纪画作不朽的标准。我突然发现自己与那个年轻人四目相对,他的人格魅力如此奇怪地在我心中掀起了波澜。我们离得很近,几乎能触碰彼此。当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我竟不顾一切地请布兰登夫人介绍我认识他。或许这称不上轻率,毕竟我们的相识原本就不可避免。即便没有人介绍,我们也会彼此交谈,我对此确信不疑。后来道林也这么说——他也觉得我们命中注定会相识。”

“布兰登夫人是怎么形容这个奇妙的年轻人的?”同伴问道,“我知道她善于几句话就把所有的宾客介绍一遍。我记得她把我带到一个一脸凶相、红脸膛、浑身挂满勋章和绶带的老绅士面前,就对我耳语起来。不幸的是,透过她那嘶嘶的嗓音,那位老绅士最耸人听闻的细节让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我只得落荒而逃。我喜欢自己去了解一个人。布兰登夫人待她的客人,完全就像拍卖师对待拍卖品一样。她要么什么都说,要么讲得事无巨细但就是不说你想知道的。”

“可怜的布兰登夫人!哈利,你可真刻薄!”霍华德无精打采地说。

“老兄啊,她本意要搞个沙龙,却只成功开了一个饭厅,让我如何仰慕她?但告诉我,她是怎么讲道林·格雷的?”

“啊,大致是这样的:‘可爱的孩子——他可怜的、亲爱的妈妈跟我形影不离。啊,全忘了这孩子是做什么的了——恐怕他——啥也不做——啊,对!弹钢琴——或者拉小提琴,亲爱的格雷先生,对吗?’我俩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立刻成了好朋友。”

“对友谊来说,笑声确实是个不错的开端,同时也是最好的结局。”年轻的勋爵说着,顺手又扯了一朵雏菊。

霍华德摇摇头。“哈利,你不理解何为友谊。”他低声说,“或者就敌意而言,何为敌意。你对人人都喜欢,也就是说,你对人人都漠然。”

“你这样讲对我太不公平了!”亨利勋爵嚷着,帽子往后一斜,抬头看着天上小小的云朵,像一束束打结的光滑的白丝绸飘过澄明而碧蓝的夏日长空,“是的,你对我太不公平了。对人们,我一贯是完全区别对待的。我交朋友,都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我结识人,都是因为他们有好的性格;我选敌人,都是因为他们有智慧。人在选择自己的敌人时再谨慎也不为过。没有一个傻瓜堪当我的敌人,他们都是智力超群之流,因此他们都欣赏我。我这样是不是太自负了?我想是相当自负了。”

“我认为是的,哈利。但根据你对人的分类,我也只能算作你的熟人了?”

“我亲爱的巴兹尔,你怎么可能仅仅是我的熟人呢?”

“基本上还不算朋友。我想,属于兄弟一类。”

“啊,兄弟!我才不在乎什么兄弟不兄弟的。我的哥哥总是不死,我的弟弟们却一心找死。”

“哈利!”霍华德皱着眉头大叫一声。

“我亲爱的老兄,我不是当真这样想的,但我忍不住厌憎我的亲戚。我想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容忍别人和我们有一样的毛病。我十分认同英国反对所谓上层社会恶习的民主风潮。民众觉得,酗酒、愚蠢、伤风败俗是他们特有的财产,我们中间要是有谁干了蠢事,那就好比入侵了他们的领地。当可怜的萨斯沃克走进离婚法庭时,他们就群情激愤。而我并不认为,百分之十的无产阶级在过着正确的生活。”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同意,而且,哈利,我相信你也就是说说而已。”

亨利勋爵捋着自己尖尖的棕色胡须,用带着流苏的乌木手杖点了点自己穿着漆皮靴子的脚尖。“巴兹尔,你真是彻头彻尾的英国人啊!这已是你第二次这样讲了。如果有人向一个真正的英国人说出一个想法——这样做总归是轻率的——他绝不会考虑这个想法是对还是错,他唯一看重的是说的人自己是否相信。哎,一个想法的价值与说出这个想法的人是否真诚无关。实际上,很可能一个人越不诚恳,他的想法就越是纯粹理性的,而一旦如此,他的想法就不会被他的需求、欲望以及偏见所左右。然而,我不打算与你探讨什么政治学、社会学和玄学。我喜欢人远胜于原则,而且,我喜欢没有原则的人远胜过世间的一切。再给我说说道林·格雷吧,你多久见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