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3/4页)

几乎一个小时以后,终于进来第一位选民。与大家的期望相反,更让刚刚去了门口的那位委员沮丧的是,来的是个陌生人。他身上的塑料雨衣和脚下的塑料雨靴上还满是闪光的水珠,他把滴水的雨伞放在办公室门口,朝执行委员会成员们走去。主任委员嘴角带着微笑起身相迎,这位选民年事已高,但身体仍然硬朗,他的出现预示着正常状态将要恢复,像历届选举一样,尽责的公民排成长长的队伍慢慢向前挪动,没有人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正如右翼党代表所说,他们都意识到此次选举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陌生人把身份证和选民证递给主任委员,主任委员以激动甚至喜气洋洋的声音宣读选民证号码和持有人姓名,负责统计的委员们赶紧翻看登记册,找到该选民之后再把名字和号码大声重复一遍,标上记号,随后,身上还在滴水的选民拿着选票走进写票的小隔间,不一会儿就拿着叠成四折的选票走出来,交给主任委员,主任委员郑重其事地把选票放入票箱,选民领回自己的证件,拿起雨伞出去了。第二位选民出现是在十分钟以后,从他开始,虽然选票就像输液导管里一滴滴慢慢流出来的药水,又如同一片片缓缓飘离树枝的秋叶,但毕竟一张张地落进了票箱。无论主任委员和委员们怎样尽量放慢工作节奏,前来投票的选民仍然形不成等候的队伍,人数最多时有三四个,无论怎么说这三四个人也算不上名副其实的队伍。我说对了吧,中间党代表说,弃权的人会很多,多得可怕,更加可怕的是谁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唯一的办法是重新选举;风雨也许能缓和下来,主任委员说,他看了看表,又像祈祷似的嘟囔了一句,已经快到中午了。这时候,我们称之为门口委员的那个人猛地站起来说,如果主任委员先生允许,趁现在没有人来投票,我出去看看天气怎么样。他风风火火地出去,转眼间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并且带来一个喜讯,雨小了很多,几乎完全停下了,天上已经能看到一片片光亮。听到这个消息,执行委员会委员和政党代表们恨不得聚拢到一起拥抱一番,但欢乐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选民依然稀稀落落,像单调的滴嗒声,来了一位,过一会儿又来一位,门口委员的妻子,母亲和姨妈来了,右翼党代表的哥哥来了,主任委员的岳母来了,她显然对选举缺乏应有的尊重,告诉垂头丧气的女婿说她女儿傍晚才能来,还毫不留情地补充了一句,女儿说想去看场电影,副主任委员的父母来了,一些不属于这些家庭的选民来了,他们进来的时候表情冷漠,出去的时候无动于衷,直到右翼党的两位政治家到来和几分钟后中间党的一位政治家出现时,才稍微显得有点生气。这时候冒出来一位文字记者,像一台来自虚无世界拍了几个画面又返回虚无世界的神秘摄像机一样,要求提个问题,现在投票进行的情况如何;情况本来可以更好一些,主任委员回答说,不过,天气好像已经开始好转,我们相信前来投票的选民人数会增加;我们从本市其他地区选民代表大会得到的印象是,这次选举中弃权人数将非常之多,记者说;我倾向于以乐观主义的态度看待事物,以积极的目光看待气象对选举机制的运作产生的影响,只要今天下午不再下雨,我们就能弥补上午的暴风雨造成的损失。记者心满意足地走了,这句话说得够漂亮,至少可以拿来作为报道的副标题。已经到了满足胃部需要的时刻,委员和政党代表们自动分成了几伙,轮流就地吃饭,一只眼睛看着选民登记册,另一只看着三明治。

雨停了,但没有任何迹象预示主任委员充满爱国情怀的希望能够通过这只票箱得到圆满实现,因为直到现在,选票尚未铺满箱底。在场的人都觉得,这场选举已经是个巨大的政治失败。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下午三点半,钟楼上的钟声响了,正在这时秘书的妻子进来投票。丈夫和妻子相视微微一笑,这微笑中暗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默契,让主任委员内心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痉挛,也许是由于忌妒,由于知道自己不能成为这种会心微笑的一方而产生的痛苦。三十分钟之后他看了看手表,痉挛的部位仍然隐隐作痛,似乎精神上又增添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他问自己,妻子是不是真的去了电影院呢。她会来的,如果来的话,也只能在最后一个小时,最后一分钟了。祈求好运的方法多种多样,但几乎全都徒劳无益,而这一种,即强制自己去想最坏的结果,但同时又相信会实现最高的期望,是最为常见的方法之一,值得尝试一下,不过在这件事上不会奏效,因为我们从可靠的消息来源得知,主任委员的妻子确实去了电影院,至少此时此刻还没有决定是否前来投票。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曾多次提到的平衡定律永在,宇宙沿着时间轴运行,行星沿着轨道运行,这意味着只要一边减少一物,另一边必然替换一物,使两边在质量和体积上尽量等同,以免因为不平等对待而有过多积怨。若非如此就无法理解此前似乎对选举活动公然藐视,心安理得待在家里的选民们,为什么在下午四点钟,既不提前一个小时也不推迟一个小时,既不早也不晚,全都离开家门来到街上,大部分人自己前往,另一些人则依靠消防队员或志愿者帮助,因为他们居住的地方被淹,积水尚未退去,无法通行,所有人,所有人,无论是健康人还是病人,前者步行,后者坐在轮椅上,担架上或者救护车里,像江河只知道汇入大海的道路一样,纷纷涌向各自所属的选民代表大会。而怀疑主义者,或者疑心重的人,这种人只肯相信那些能满足他们的希望,使他们得到某些好处的奇迹,这些人必定认为,将上述平衡定律应用于当前是对该定律的公然曲解,主任委员的妻子是否前来投票这件小事,从宇宙观点来看实在微不足道,完全有理由认为无须补偿,无须地球上众多城市之一的本市用如此方式补偿,数以千计的人,不论年龄大小和社会地位高低,不论政治观点和思想意识多么不同,全都出人意料地行动起来,不约而同地离开家门前去投票。以这种方式做出推断的人忘记了,宇宙有其自身的规律,这些规律与人类相互矛盾的梦想和愿望毫不相干,而在这些规律形成的过程中,我们并没有为其添一块砖加一片瓦,只不过随意用一些词语为它们命名,还有,古往今来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宇宙利用这些规律想要达到的目的总是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能力。在目前的具体情况中,一边是票箱也许会失去的什么东西,现在暂时还只能说也许会失去,这里指的是主任委员那位可能令人反感的妻子手中的选票,另一边是前来投票的男男女女组成的滚滚洪流,根据最基本的公平分配原则,两者天差地远,我们对此难以接受,谨慎起见,我们暂时不做任何定论,而是满怀信心地去关注一些初露端倪的事件如何发展。报纸,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们正是这样做的,他们怀着对职业的热忱和对信息的渴望行动起来,东奔西跑,忙忙碌碌,把录音机和麦克风伸到人们嘴边,频频发问,是什么原因让你在四点钟走出家门来投票呢,所有的人都同时来到街上,你不觉得难以置信吗。而他们听到的回答往往是干巴巴的,甚至咄咄逼人的,例如,因为我决定这个时候出来;作为自由的公民,我们愿意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愿意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人家付你多少钱;我什么时候出去或者不出去,谁管得着呢;哪一条法律规定我必须回答你的问题;只有我的律师在场我才说话。也有一些有教养的人不像我们刚刚提到的民众那样,回答中带着尖酸刻薄的呵斥,但就连这些人也不能满足记者们如饥似渴的好奇心,他们只是耸耸肩说,对于你的工作,我极为尊重,非常乐于帮助你发布一条喜讯,但我只能说,当时我看了看表,四点钟了,于是对家里人说,走吧,要么现在去,要么永远不去;要么现在去,要么永远不去,为什么这样说呢;是啊,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就这样,嘴里冒出了这句话;你开动脑筋,好好想想;算了,请你去问别人吧,也许他们知道;我已经问过五十个人了;结果如何;谁也回答不出来;看到了吧;但是,数以千计的人在同一个时间离开家门前来投票,你不认为是个离奇的巧合吗;巧合,肯定是巧合,但要说离奇,也许算不上;为什么;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各电视台的评论员都在密切地关注选举的进程,他们缺少评论所需的可靠资料,于是从鸟儿的飞翔和啼鸣中推测神灵的意愿,怨叹现在不再准许屠宰动物作为祭品,因而无法从其尚在蠕动的内脏中解开年代和劫数的奥秘,就在他们被极其昏暗的选举前景弄得晕头转向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清醒过来,这一定是因为他们发现,围绕着是巧合或者不是巧合进行争论是浪费时间,与职业赋予他们的教育使命不符,于是他们像饿狼一样扑向首都人民的爱国主义热忱,确实,这是我国的民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弃权现象,这个幽灵不仅严重威胁着政权的巩固,更为重要的是严重威胁着制度的稳定,在这样的时刻,首都人民成群结队涌向投票站,给全国其他地区树立了光辉榜样。内政部发布的正式公告没有流露出如此程度的惊慌失措,但从字里行间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政府终于松了一口气。至于处于竞技场上的三个政党,右翼党,中间党和左翼党,他们在不失时机地计算了这次出人意料的公民大运动中的输赢得失之后,分别发表了文字华丽但内容大同小异的声明,对民主的胜利表示祝贺。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先后在总统府和总理府发表讲话,现场都以国旗为背景,内容雷同,区别或许仅限于多一个句号或少一个逗点。在各个选举站的门口,选民们形成三路纵队,队尾绕过社区向远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