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

本篇虽然在故事的立意上不是很出色,甚至可以说仅是仿效唐传奇的习作,但却可以当做《聊斋志异》故事题材创作的典型看待,即故事一般是由民俗传说,前代文献记载,蒲松龄独创想象三者杂糅而成的,只不过在不同的故事里三者的含量有所差异而已。

本篇开端介绍洞庭湖的“水神借舟”传说,结尾又谈到洞庭湖的风波湖禁,以这些传说为故事的框架,中间还穿插有毛将军、南将军的水患传闻,然后借用和比附唐传奇《柳毅传》中的相关人物和情节,叙述作者创作的柳生和龙女织成浪漫的恋爱故事。所谓“落第秀才”,因赋“风鬟雾鬓”而得到柳毅“真名士也”的赞赏恩赐云云,都有着蒲松龄独特的情结。

现代的读者在阅读到柳生在船上因织成“立近颊际,翠袜紫舄,细瘦如指。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登岸后,与别人谈自己的奇遇竟然念念不忘的仍然是织成“裙下双钩,亦人世所无”,可能感到不解;不过,如果时间回放到明清时期,明白那个时代士人对于女人的性取向,就会感到一些释然。这方面的叙述,在《聊斋志异》卷三的《连琐》篇也有所描写,比如:“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啰唣矣!’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有柳生,落第归,醉卧舟上,笙乐忽作。舟人摇生不得醒,急匿艎下。

俄有人摔生。生醉甚,随手堕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间,鼓吹鸣聒。生微醒,闻兰麝充盈,睨之,见满船皆佳丽。心知其异,目若瞑。少间,传呼织成。即有侍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舄,细瘦如指。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少间,女子移动,牵曳倾陪。上问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命即行诛。遂有武士入,捉缚而起。见南面一人,冠类王者。因行且语,日:“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王者闻之,唤回,问:“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诺。便授笔札,令赋“风鬟雾鬓”。生固襄阳名士,而构思颇迟,捉笔良久。上诮让日:“名士何得尔?”生释笔自白:“昔《三都赋》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王者笑听之。自辰至午,稿始脱,王者览之,大悦曰:“真名士也!”遂赐以酒。顷刻,异馔纷纶。方向对间,一吏捧簿进白:“溺籍告成矣。”问:“人数几何?”日:“一百二十八人。”问:“签差何人矣?”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辞,王者赠黄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数,持此可免。”忽见羽藻人马,纷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舆,遂不复见,久之寂然。

舟人始自艎下出,荡舟北渡,风逆不得前。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舟人骇日,“毛将军出现矣!”各舟商人俱伏。又无何,湖中一木直立,筑筑摇动。益惧曰:“南将军又出矣!”少时,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顾湖舟,一时尽覆。生举界方危坐舟中,万丈洪涛,至舟顿灭,以是得全。既归,每向人语其异,言:“舟中侍儿,虽未悉其容貌,而裙下双钩,亦人世所无。”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媪卖女,千金不隽;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生异之,怀界方而往。媪忻然承接,呼女出见,年十五六已来,媚曼风流,更无伦比,略一展拜,反身入帏。生一见魂魄动摇,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与老姥家藏颇相称否?”因各出相较,长短不爽毫匝,媪喜,便问寓所,请生即归命舆,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媪笑曰:

“官人亦太小心!老身岂为一界方抽身窜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则赁舆急返,而媪室已空。大骇。遍问居人,迄无知者。日已向西,形神懊丧,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舆过,忽搴帘曰:“柳郎何迟也?”视之,则崔媪,喜问:“何之?”媪笑日:“必将疑老身拐骗者矣。别后,适有便舆,顷念官人亦侨寓,措办良艰,故遂送女归舟耳。”生邀回车,媪必不可。生仓皇不能确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见生入,含笑承迎。生见翠袜紫履,与舟中侍儿妆饰,更无少别。心异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眈注目,生平所未见耶?”生益俯窥之,则袜后齿痕宛然,惊日:“卿织成耶?”女掩口微晒。生长揖曰:“卿果神人,早请直言,以祛烦惑。”女日:

“实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鸿才;便欲以妾相赠;因妾过为王妃所爱,故归谋之。妾之来,从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