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大圣

这是一篇有关《西游记》中孙悟空在福建的传说。从这个传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明清之际,《西游记》在南方的传播比北方要广泛而深入。关于《西游记》的作者,渊博如蒲松龄,当时还认为其作者不是吴承恩,而是“丘翁之寓言”。故事虽然荒诞,却也可以当做《西游记》传播史料来看。

本篇由两个小故事组成:前一个小故事写许盛对于孙悟空信仰由不以为然到心服口服;后一个小故事写许盛跟随孙悟空来到天上,财星赐给他十二个小石子,也就是“赐利十二分”。从后面的“异史氏曰”看,蒲松龄不过借用孙悟空的由头来编造自己的故事,他本人并不相信什么齐天大圣,也不相信疾病的发生是不敬神灵造成的,更不相信财星赐利的说法——“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托焉耳。”

许盛,兖人。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客言大圣灵著,将祷诸词。盛未知大圣何神,与兄俱往。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盖齐天大圣孙悟空云诸客肃然起敬,无敢有情容。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众焚奠叩祝,盛潜去之。

既归,兄责其慢。盛曰:“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漩主人闻呼大圣名,皆摇手失色,若恐大圣闻。盛见其状,益哗辨之;听者皆掩耳而走。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或劝诣祠谢,盛不听。未几,头小愈,股又痛,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不信。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下呻。又月余,始就平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言,益恚,谓神迁怒,责弟不为代祷。盛曰:“兄弟犹手足。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令岂以手足之病,而易吾守乎?”但为延医剉药,而不从其祷。药下,兄暴毙。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殓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日:“兄病,谓汝迁怒,使我不能自白。倘尔有神,当令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至夜,梦一人招之去,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汝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悔,啧有烦言。本宜送拨舌狱,念汝一生刚鲠,姑置者赦。汝兄病,乃汝以庸医夭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乃命青衣使请命于阎罗。青衣白:“三日后,鬼籍己报夭庭,恐难为力。”神取方版,命笔,不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良久乃返。成与俱来,并跪堂上。神问:“何迟?”青衣白:“阎摩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来迟。”盛趋上拜谢神恩。神曰:“可速与兄俱去。若能向善,当为汝福。”兄弟悲喜,相将俱归,醒而异之。急起,启材视之,兄果己苏,找出,极感大圣力。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流俗。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忧也?”盛方苦无所诉,因而备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问:

“何所?”但云:“不远。”从之。出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因命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不知几百由旬。盛大惧,闭目不敢少启。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曰:“天宫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遥见一叟,喜曰:“适遇此老,子之福也!”举手相揖。叟邀过诸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褐衣人曰:“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叟命僮出白石一样,状类雀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携归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为过廉,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嘱纳腰橐,拱手日:“足矣。”辞叟出,仍令附休而下,俄顷及地。盛稽首请示仙号。笑曰:“适即所谓觔斗云也。”盛恍然,悟为大圣,又求祐护。曰:“适所会财垦,赐利十二分,何须他求。”盛又拜之,起视已渺。既归,喜而告兄。解取共视,则融人腰橐矣。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自此屡至闽,必祷大圣。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日:“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著,香火相属焉。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物或托焉耳。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祐: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觔斗、碧落可升哉!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下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