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第3/10页)

案既结,遐迩传诵焉。自吴公鞠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借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帖。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被放衙,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文,误记“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先生阅文至此而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渰杀?”此亦风雅之一斑、怜才之一事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东昌府有个姓卞的牛医,生得一个女儿,小名叫做胭脂。这胭脂姑娘才貌双全,既聪慧又美丽。她的父亲很是珍爱她,想把她许配给清贵的门第,但是那些名家世族却嫌他家出身低贱,不屑于结这门亲,所以胭脂已经长大成人,却还没有出嫁。卞家对门住着龚家,妻子王氏,生性轻佻,喜欢开玩笑,是胭脂闺房中一块儿聊天的伙伴。有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门口,只见一个少年从门前走过,那少年身穿白色衣服,头戴白帽,风采动人。胭脂一见就动了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那少年,上下打量。那少年低下头,急忙走了过去。他已经走得很远了,胭脂还在凝神眺望。王氏看出了她的心思,开玩笑地说:“凭姑娘的才华美貌,能配上这样的人才不觉得遗憾。”胭脂一片红云飞上脸颊,羞怯怯地一句话不说。王氏问:“你可认识这位少年吗?”胭脂答道:“不认识。”王氏告诉她:“他是住在南巷的鄂秋隼,是个秀才,他父亲生前是个孝廉。我从前和他们家是邻居,所以我认得他。世上的男子没有比他更温柔体贴的了。他现在穿着一身白衣,是因为他老婆死了,丧期还没有结束。姑娘如果真有这份心,我可以捎个信儿叫他请人来说媒。”胭脂不说话,王氏笑着离去了。

过了几天,一直没有消息,胭脂心中怀疑王氏没空立即前去,又疑心鄂秀才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一定肯俯身低就。于是胭脂郁郁寡欢,终日徘徊,心中思念,颇为凄苦,渐渐地就不思茶饭,病倒在床上,有气无力了。一天,王氏恰好前来看望,见她这样,便追问她为什么得病。胭脂回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那天与你分别以后,我就觉得闷闷不乐,现在就是苟延残喘,早晚性命不保了。”王氏想起此事,小声对她说道:“我家老公出门做生意,还没有回来,所以还没有人传话给鄂秀才。姑娘的身体不适,莫非就是为了这件事?”胭脂红着脸,半天不说话。王氏开玩笑说:“要真是为了这件事,你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先叫他今天晚上来聚一聚,他怎么会不肯呢?”胭脂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已经不能怕什么害羞了。只要他不嫌弃我家门第低贱,马上派媒人前来,我的病自然会痊愈;如果是偷偷地约会,那可万万使不得!”王氏点点头,就走了。

王氏年轻时就和邻居一个叫宿介的秀才私通,她出嫁以后,宿介只要听说她男人不在家,就来重叙旧好。这天夜里,宿介正好来到王氏家,王氏就把胭脂说的话当作笑话讲给宿介听,并且开玩笑地嘱咐他带信给鄂秀才。宿介早就听说胭脂长得很漂亮,听王氏说完,心里暗暗高兴,认为有机可乘实在是很幸运。他本想与王氏商议一番,又怕她嫉妒,于是假装说些无心的话,借机打听胭脂家的门径,问得一清二楚。第二天夜里,宿介翻墙进入卞家,一直走到胭脂的闺房,用手指轻叩窗户。只听里面问道:“谁呀?”宿介答“是鄂生”。胭脂说:“我之所以想念你,是为了百年好合,并不是为了这一夜。你如果真心地爱我,只应该赶紧请媒人来提亲,如果说私下相会,我不敢从命。”宿介假装答应,却又苦苦请求握一握她的手,作为信约。胭脂不忍心过分拒绝他,就勉强撑起身来,开了房门,宿介马上进了门,就抱住胭脂求欢。胭脂无力阻挡,跌倒在地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宿介赶紧将她拉起来。胭脂说:“你是哪里来的恶少,肯定不是鄂郎。如果真是鄂郎,他长得温柔文静,知道我是为他才病成这样,应当怜爱体恤我,怎么会这样的粗暴!要是再这样,我就要叫喊起来,坏了品行,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宿介担心自己冒名顶替的行为败露,便不敢再勉强,只是请求下一次再会面。胭脂约定要在结亲的那一天。宿介认为太远,再三请求。胭脂讨厌他这样纠缠,就只好说等她病好以后。宿介又要讨要信物,胭脂不答应,他就将胭脂的脚捉住,脱下一只绣鞋,转身就走。胭脂把他叫回来,说:“我已经以身相许,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只怕‘画虎成狗’,事情不成被人家耻笑。如今这花鞋已经落在你手里,料想也收不回来了。你如果负心,我只有一死!”宿介从卞家出来,又投宿到王氏家。他虽然已经躺下了,心里还记挂着那只绣鞋,暗地里摸了摸衣袖,却不见了那绣鞋。他急忙起身,点了灯笼,抖动衣服,四处寻找。王氏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疑心是王氏把绣鞋藏起来了,王氏故意笑笑,让他更加猜疑不定。宿介知道隐瞒不过去,就把实情告诉了她。说完以后,他又打着灯笼到门外,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他只得懊恨地回到床上睡下。心中还寄希望半夜里不会有人,即使丢掉了也应该还在路上。第二天一早就去寻找,还是杳然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