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本篇虽为公案小说,但不像前代文言公案小说那样情节单纯,人物简单,仅只围绕一个诉讼案件的始末叙述故事,而是把诉讼案件放在一个繁复的生活背景下,具有一种网状的多线结构,交织着胭脂与鄂秋隼的爱情,宿介与王氏的私情,毛大对王氏的性骚扰与入胭脂家情急杀人的多种线索。其中胭脂对于鄂秋隼的痴情、温柔、误解、痛惜,王氏的佻脱卖弄,毛大的猥缩惶急,吴南岱的方正自负,施愚山的谨慎沉思,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由于案发的因素复杂,受害人隐瞒了部分线索,案情愈加显得扑朔迷离。审案的过程一波三折,前后经历了三个审案的官吏。出现误判,不是传统的贪赃枉法,昏庸腐败,而的确是案情复杂暗昧,“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正因为此,施愚山的折狱之明,用心之苦,更加显豁突出。

施愚山是蒲松龄十九岁以县府道三第一考中秀才时的山东学道。曾在蒲松龄的试卷上批“观书如月,运笔如风”的话。蒲箬在《柳泉公行述》中说:“十九岁弁冕童科,大为文宗师施愚山先生之称赏。”由于施愚山对于蒲松龄有知遇之恩,所以在本篇的叙述上蒲松龄增加了施愚山珍爱人才的色彩,在“异史氏曰”中也充满感念的知己之情。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风于清门,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以故及等未字。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王问:“识得此郎否?”女曰:“不识。”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阕也。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女无言,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邑邑徘徊,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惙顿。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即觉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非为此否?”女赪颜良久。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疾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遂去。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有机之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己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竟已乌有。急起簧灯,振衣冥索。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外,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视,则中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刀;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胎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慄。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