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女

本篇没有多少离奇曲折的情节,只是写一个寡妇在夜间遇到漂亮的狐女,想入非非。后来求见狐女的人络绎不绝,乡中众少年尤其神魂倾动,而狐女在一个叫费生的名士示爱后,终于担心陷身情网,飘然而去。就探索“食色性也”的主题,探索性心理,表达人类对性色的难以抗拒而言,小说在题材上有特色,有探索,也有创意。

绍兴有寡媪夜绩,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无乃劳乎?”视之,年十八九,仪容秀美,袍服炫丽。温惊问,“何来?”女曰:“怜媪独居,故来相伴。”媪疑为侯门亡人,苦相诘。女曰:“媪勿惧。妾之孤,亦犹温也,我爱姐洁,故相就。两免岑寂,固不佳耶?”媪又疑为狐,默然犹豫。女竟升床代绩,曰:“媪无忧,此等生活,妾优为之,定不以口腹相累。”媪见其温婉可爱,遂安之。

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瘦时,烦捉之。”媪出,果得衣一裹。女解陈榻上,不知是何等锦绣,香滑无比。媪亦设布被,与女同塌。罗衿甫解,异香满室,既寝,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边笑曰:“姥七旬,犹妄想耶?”媪曰:“无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媪愈知为狐,大惧。女又笑曰:“愿作男子何心,而又惧我耶?”媪益恐,股战摇床。女曰:“嗟乎!胆如此大,还欲作男子!实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祸汝者,但须谨言,衣食自足。”媪早起,拜于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战栗才止,心又何处去矣!使作丈夫,当为情死。”媪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两心浃洽,日同操作。视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价较常三倍。媪出,则扁其户;有访温者,辄于他室应之。居半载,无知者。

后媪渐泄于所亲,里中姊妹行皆托温以求见,女让曰:“汝言不慎,我将不能久居矣。”姐悔失言,深自责;而求见者日益众,至有以势迫媪者。温涕位自陈,女日:“若诸女伴,见亦无妨;恐有轻薄儿,将见狎侮。”温复哀恳,始许之,越日,老温少女,香烟相属于道。女厌其烦,无贵贱,悉不交语;惟默然端坐,以听朝参而已。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倾动,媪悉绝之。

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啗媪。,媪诺,为之诸。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日:“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然而缘分尽矣。”媪又伏叩。女约以明日。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

“实不敢他有所千。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对;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数,非所乐闻。”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闻声不见矣。恨怅间,窃恨未睹下体;俄见帘下绣履双翘,瘦不盈指。生又拜。帘中语曰:“君归休!妾体情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尘;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馀香死亦甘。”题毕而去。女览题不悦,谓媪曰:“我言缘分已尽,今不妄矣。”媪伏地请罪。女曰:“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于汝何尤,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转劫难出矣。”遂楼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浙江绍兴有位寡老太婆,夜里纺线,忽然一个年轻女子推门进来,笑着说:“老妈妈不累吗?”看这女子,十八九岁的样子,容貌秀美,衣着炫丽。老太婆吃惊地问:“姑娘从哪儿来?”女子说:“我可怜你一个人孤单,来陪伴你。”老太婆怀疑她是从侯门大家逃出来的,再三追问。女子说:“老妈妈别害怕,我和你一样,都是孤身一人。我喜欢你洁净,所以来了,免得两人都孤孤单单的,这不好吗?”老太婆又疑心她是狐狸,犹疑着不作声。女子竟然自己上床,替老太婆纺起线来,说:“老妈妈不用担心,这些活计,我也很会做,一定不会增加你的负担。”老太婆见她温存可爱,也就安下心来。

夜深了,女子对老太婆说:“我带来的被褥,还在门外,麻烦你出去上厕所时,顺便拿进来。”老太婆出去,果然拿回一包被褥。女子解开被褥放在床上,不知是什么质地的绸缎,香滑无比。老太婆也铺开自己的布被褥,与女子同床。女子刚解开衣服,一股奇特的香气充满房中。睡下后,老太婆暗想:遇到这样的漂亮女子,可惜自己不是个男人。女子在枕边笑着说:“老妈妈七十岁了,还想入非非吗?”老太婆说:“没有呀。”女子说:“既不是想入非非,怎么想做男子呢?”老太婆更觉得她是狐狸,非常害怕。女子又笑着说:“想做个男人,心里怎么又怕我了?”老太婆更害怕,两腿抖得床都跟着摇起来了。女子说:“哎呀!就这么大的胆子,还想做男人呢!实不相瞒,我是仙女,但不是来祸害你的。只要你不乱说,保你衣食不愁。”老太婆早上起来便跪拜在床下。女子伸出手臂扶她起来,她手臂上的皮肉细腻如洁白的香脂,散发着香气,刚一接触到,立刻觉得身上很松快。老太婆心动,又想入非非。女子嘲笑她说:“老婆子才止住战栗,心又想到哪儿去了!如果你是个男人,一定会为情死的。”老太婆说:“我若真是个男人,今晚哪能不死呢!”从此,两人相处十分融洽,每天一同纺线织布。看看女子纺出的线,又匀又细又光亮;织成布,光洁如同锦缎,卖价比平常的布高三倍。老太婆每次出门,就从外面关紧门,有来探访她的,都在别的屋子里应酬。过了半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