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娘

这篇写的是音乐爱好者之间的浪漫故事。蒲松龄是一个多才艺的作家。从他能写俚曲、戏剧,强调“词宜音调清,白宜声色像,止有一分曲,借尔十分唱”;批评当今世人:“韵不必操缦安弦也,饶有馀致则为韵”;在《家政内编》中对于古琴的鉴赏如数家珍来看,他在音乐方面有着很高的修养,以音乐家的浪漫故事为创作题材并非偶然。

本篇虽然写温如春与良工终成眷属的故事,但背后撮合的,也是作品中主要人物的却是同样爱好音乐的宦娘。宦娘因为自身是鬼,无法和温如春结合,便暗中成全温如春和良工的婚事。追求良工的刘公子座下遗落的女舄,良工抄写的被父亲发现而又辗转被温如春评点的《惜馀春》词,温如春家的菊花化为绿色,都出于宦娘的苦心经营设计。虽然宦娘只是在开头和结尾撇然一现,却含蕴真情,楚楚动人,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惜馀春》词曲折缠绵,如泣如诉,虽然是宦娘为撮合良工所写,而情见乎词,也把自身的伤心薄命,渴望爱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在结构上,这篇小说也颇有特色,温如春追求宦娘失败后,似乎宦娘的线索中断了;而在写温如春与良工的情缘中却屡屡出现意外和巧合,埋下了伏笔;到故事的结末才又回归到宦娘身上,原来之前的意外和巧合都是宦娘的安排。冯镇峦称故事“串插离合,极见工妙,一部绝妙传奇”。

温如春,秦之世家也。少癖嗜琴,虽逆旅未尝暂舍。客晋,经由古寺,系马门外,暂憩止。入则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间,筇杖倚壁,花布囊琴。温触所好,因问:“亦善此也?”道人云:“顾不能工,愿就善者学之耳。”遂脱囊授温,视之,纹理佳妙,略一勾拨,清越异常。喜为抚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许可,温乃竭尽所长。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为贫道师也。”温以其言夸,转请之。道人接置膝上,裁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温惊极,拜请受业。道人三复之。温侧耳倾心,稍稍会其节奏。道人试使弹,点正疏节,曰:“此尘间已无对矣。”温由是精心刻画,遂称绝技。

后归程,离家数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路旁有小村,趋之。不遑审择,见一门,匆匆遽入。登其堂,阒无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类神仙。举首见客,惊而走人。温时未偶,系情殊深。俄一老妪出问客,温道姓名,兼求寄宿。妪言,“宿当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体,便可藉藁。”少旋,以烛来,展草铺地,意良殷。问其姓氏,答云:“赵姓。”又问:“女郎何人?”曰:“此宦娘,老身之犹子也。”温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妪颦蹙曰:“此即不敢应命。”温诘其故,但云难言,怅然遂罢。妪既去,温视藉草腐湿,不堪卧处,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夜遂归。

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温偶诣之,受命弹琴。帘内隐约有眷客窥听,忽风动帘开,见一及笄人,丽绝一世。盖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词赋,有艳名。温心动,归与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温势式微,不许。然女自闻琴以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温以姻事不谐,志乖意沮、绝迹于葛氏之门矣。一日,女于园中,拾得旧笺一折,上书《惜馀春》词云:“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划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依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女吟咏数四,心悦好之。怀归,出锦笺,庄书一通,置案间;逾时索之,不可得,窃意为风飘去。适葛经闺门过,拾之;谓良工作,恶其词荡,火之而未忍言,欲急醮之。临邑刘方怕之公子,适来问名,心善之,而犹欲一睹其人。公子盛服而至,仪容秀美。葛大悦,款延优渥。既而告别,坐下遗女舄一钩。心顿恶其儇薄,因呼媒而告以故。公子亟辨其诬;葛弗听,卒绝之。先是,葛有绿菊种,吝不传,良工以植闺中。温庭菊忽有一二株化为绿,同人闻之,辄造庐观赏;温亦宝之。凌晨趋视,于畦畔得笺写《惜馀春》词,反覆披读,不知其所自至。以“者”为己名,益惑之,即案头细加丹黄,评语亵馒。适葛闻温菊变绿,讶之,躬诣其斋,见词便取展读。温以其评亵,夺而挼莎之。葛仅读一两句,盖即闺门所拾者也。大疑,并绿菊之种,亦猜良工所赠。归告夫人,使逼诘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无验见,莫有取实。夫人恐其迹益彰,计不如以女归温。葛然之,遥致温。温喜极。是日,招客为绿菊之宴,焚香弹琴,良夜方罢。既归寝,斋童闻琴自作声,初以为僚仆之戏也;既知其非人,始白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