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后

本篇故事捏合仙凡的婚恋离合,情节一般,人物也比较平庸,但诠释了蒲松龄对于三国曹魏时期人物事迹的评判。所涉人物有甄后、刘桢、曹操、曹丕、曹植、铜雀伎。故事则编排有甄后与曹丕、刘桢之间的感情纠葛,曹操临死分香卖履而念念不忘诸姬妾,集中表达了蒲松龄对于历史人物曹操的厌恶痛恨。关于曹操,除去卷三《阎罗》、卷十《曹操冢》和本篇外,《聊斋俚曲》中的《快曲》也予以涉及。在《读史》一诗中,他解释了厌恶痛恨曹操的原因:“汉后习篡窃,遂如出一手。九锡求速加,让表成已久。自加还自让,情态一何丑。僭号或三世,族诛累百口。当时不自哀,千载令人呕!”本篇是用小说的形式表达“当时不自哀,千载令人呕”的历史感受。

洛城刘仲堪,少钝而淫于典籍,恒杜门攻苦,不与世通。一日,方读,忽闻异香满室;少间,佩声甚繁。惊顾之,有美人入,簪珥光采;从者皆宫妆。刘惊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后恭也?”刘益惶恐,曰:“何处天仙,未曾拜识。前此几时有侮?”美人笑曰:“相别几何,遂尔梦梦!危坐磨砖者,非子耶?”乃展锦荐,设瑶浆,捉坐对饮,与论古今事,博洽非常。刘茫茫不知所对。美人曰:“我止赴瑶池一回宴耳;子历儿生,聪明顿尽矣!”遂命恃者,以汤沃水晶膏进之。刘受饮讫,忽觉心神澄彻。既而曛黑,从者尽去,息烛解襦,曲尽欢好。未曙,诸姬已复集。美人起,妆客如故,鬓发修整,不再理也。刘依依苦诘姓字,答曰:“告郎不妨,恐益君疑耳。妾,甄氏:君,公斡后身。当日以妾故罹罪,心实不忍,今日之会,亦聊以报情痴也。”问:“魏文安在?”曰:“丕,不过贼父之庸子耳。妾偶从游嬉富贵者数载,过即不复置念。彼曩以阿瞒故,久滞幽冥,令未闻知,反是陈思为帝典籍,时一见之。”旋见龙舆止于庭中。乃以玉脂合赠刘,作别登车,云推而去。

刘自是文息大进。然追念美人,凝思若痴。历数月,渐近羸殆。母不知其故,忧之。家一老妪,忽谓刘曰:“郎君意颇有思否?”刘以言隐中情,告之。妪曰:“郎试作尺一书,我能邮致之。”刘惊喜曰:“子有异术,向日味于物色。果能之,不敢忘也。”乃折柬为函,付妪便去。半夜而返曰:“幸不误事。初至门,门者以我为妖,欲加缚絷。我这出郎君书,乃将去。少顷唤人,夫人亦欷歔,自言不能复会。便欲裁答。我言:‘郎君羸惫,非一字所能瘳。’夫人沉思久,乃释笔云:‘烦先报刘郎,当即送一佳妇去。’濒行,又嘱:‘适所言,乃百年计;但无泄,便可永久矣。’”刘喜,伺之。明日,果一老姥率女郎,诣母所,容色绝世,自言陈氏;女其所出,名司香,愿求作妇。母爱之,议聘;更不索资,坐待成礼而去。惟刘心知其异,阴问女:“系夫人何人?”答云:“妾铜雀故妓也。”刘疑为鬼。女曰:“非也。妾与夫人俱隶仙籍,偶以罪过谪人间。夫人已复旧位;妾谪限未满,夫人请之天曹,暂使给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长侍床箦耳。”一日,有瞽媪牵黄犬丐食其家,拍板俚歌。女出窥,立未定,犬断索咋女。女骇走,罗衿断。刘急以杖击犬。犬犹怒,龁断幅,顷刻碎如麻,嚼吞之。瞽媪捉领毛,缚以去。刘入视女,惊颜未定,曰:“卿仙人,何乃畏犬?”女曰:“君自不知:犬乃老瞒所化,盖怒妾不守分香戒也。”刘欲买犬杖毙。女不可,曰:“上帝所罚,何得擅诛?”

居二年,见者皆惊其艳,而审所从来,殊恍榴,于是共疑为妖。母诘刘,刘亦微道其异。母大惧,戒使绝之。刘不听。母阴觅术士来,作法于庭。方规地为坛,女惨然曰:“本期白首;令老母见疑,分义绝矣。要我去,亦复非难,但恐非禁咒可遣耳!”乃束薪熬火,抛阶下。瞬息烟蔽房屋,对面相失。忽有声震如雷。已而烟灭,见术士七窍流血死矣。入室,女已渺。呼妪问之,妪亦不知所去。刘始告母。妪盖狐也。

异史氏曰:“始于袁,终于曹,而后注意于公斡,仙人不应若是。然平心而论:奸瞒之篡子,何必有贞妇哉?犬睹故妓,应大悟分香卖履之痴,固犹然妒之耶?呜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已!”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洛阳人刘仲堪,从小愚钝,但特别喜爱读书,经常闭门苦读,不与人交往。一天,正在读书,忽然闻到满屋充满了奇异的香味,一会儿,又听到玉佩等首饰相碰的声音。刘仲堪吃惊地一看,有一个美人进来了,簪子、耳环发出闪闪的光彩,跟随她的人也都是宫中的装束。刘仲堪赶快匍匐在地上,那个美人上前扶他起来说:“你怎么从前那么倨傲而现在如此恭敬呢?”刘仲堪更加惶恐,说:“您是何处的天仙,一向未曾拜识。以前什么时候对您有过不恭啊?”美人笑着说:“相别才多少时间呀,你就这么糊里糊涂了!直挺挺坐着磨砖的,不就是你吗?”于是铺好了锦绣的被褥,摆上了美酒,拉着刘仲堪对饮,和他谈论古今的事情,知识异常广博。刘仲堪茫然不知如何对答。美人说:“我只到瑶池赴过一次宴,你经历了几世,聪明劲儿全都没有了!”就让侍者炖水晶膏给刘仲堪喝。刘仲堪喝完以后,忽然觉得心神清澈。不久天就黑了,跟随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二人,熄了灯解衣睡觉,欢愉非常。天还没亮,宫女们又来了。美人起了床,装束打扮和昨天一样,头发一丝不乱,不用重新梳妆。刘仲堪依依不舍,苦苦追问她的姓名,美人回答说:“告诉郎君也不妨,只恐怕更增添你的怀疑罢了。我就是甄氏,你是刘公幹的后身。当年因为我使你获罪,我实在于心不忍,今天的相会,也是为了报答你的痴情。”刘仲堪问:“魏文帝在哪儿呢?”甄氏说:“曹丕,不过是他那贼父的庸子罢了。我不过偶然和这些富贵的人们游戏了几年,过后就不再挂怀了。曹丕前些时因曹操的缘故,长久滞留阴间,现在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反而是陈思王曹植给上帝管理文书,不时还能见到。”接着刘仲堪看到一辆龙车停在院中,甄氏赠给他一个玉脂盒就登车告别,驾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