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海市

本篇在故事上有三个地点:罗刹国、龙宫、人世。故事的重点在罗刹国,艺术的表现中有创意、令人耳目一新、具有强烈讽刺意味的地方也是在罗刹国。

罗刹国虽然早在《文献通考》就有所记载,但蒲松龄所赋予的“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形貌则颠倒妍媸,变乱黑白,越是狰狞怪异,越以为美,越显荣富贵,“位渐卑,丑亦渐杀”,则是蒲松龄在科举制度下怀才不遇,指桑骂槐的产物。马骥在罗刹国的遭遇含有寓言的性质,写得丰富生动,恣肆浪漫。像罗刹国“黑石为墙,色如墨”的怪异,丞相“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的丑陋,夸张、荒诞,具有奇诡的想象力,后来的《镜花缘》显然受到了它的影响。马骥刚入罗刹国时对此大惑不解,进而“反以此欺国人”,“以煤涂面作张飞”,令人忍俊不禁,富于喜剧色彩,写得细腻曲折,引人入胜。马骥在龙宫里才华得到了认可,所写的《海市赋》被龙王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驰传诸海”,被封为驸马都尉。马骥的奇遇,抒发了蒲松龄对有朝一日才华能得到发现和肯定的渴望与期盼。马骥与龙女的悲欢离合显而易见受到唐传奇的影响,也写得曲尽人情。其中龙女用骈文形式写给马骥的信,缠绵真挚,显示了蒲松龄在骈体文方面的深厚功力。

《罗刹海市》对于后代影响很大,稿本无名氏评称“《罗刹海市》最为第一,逼似唐人小说矣”;道光二十年(1840),观剧道人将《罗刹海市》改编为《极乐世界》,为中国第一部京剧剧本。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库,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中之骇已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详,往往置弃之;其不忍这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

“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成知村有异人,于是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朝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客。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从未曾闻。”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君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始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百执享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体沐,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