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人语

这是一篇劝诫非礼勿视的故事。

作品中的士人方栋挺倒霉的,只不过是尾随着偷看芙蓉城七郎子的新娘子,便被弄成了“白内障”。后来他诚心改悔,诵读《光明经》,于是被赦免,恢复了视力。

为什么在《聊斋志异》中其他轻狂的男子追女人的行为被视为浪漫,而方栋独独受惩呢?原因大概有三个方面:其一,方栋不是情有独钟,而是滥情轻薄;其二,他偷窥的是身份高贵的仙人;其三,更重要的是,芙蓉城新妇是已婚的女性。

故事最精彩的地方是关于小瞳人的行为语言的描写,像“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像“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状物传神,语言生动,很有童话色彩。

如果站在医学的角度,本篇又是那个时代关于眼疾“白内障”从病因到治疗的民间带有巫医性质的说明。不过,你可以视撒把土就让眼睛患“白内障”为虚诞,“白内障”又转变为重瞳为妄作,但你不能不佩服蒲松龄关于眼疾的精彩的文学表述!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青衣数辈,款段以从。内一婢,乘小驷,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飏生。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籁籁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诵。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云:“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有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晴荧荧,如劈椒。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焉。

异史氏曰:“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长安有个书生,名叫方栋,很有些才华和名气,但是为人很轻佻不守规矩。每次外出在路上遇见出来游玩的女子,就轻薄地尾随着人家。一年清明节前的一天,他信步走到了城郊,看见一辆小车,上面挂着红色的车帘和绣花的帷幔,几个青衣丫环骑着马慢慢跟随在车子后面。其中有一个丫环,骑着一匹小马,容貌异常秀美。方栋稍稍靠上前去偷看,只见车帘大开,里面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盛妆打扮,分外艳丽,更是他有生以来未曾见过的美人儿。方栋只觉得眼花缭乱,心神难控,便恋恋不舍地追着看那个姑娘,一会儿赶在车前,一会儿又落在车后,跟着跑了好几里路。忽然间听到车内的姑娘把丫环叫到了车边,对她说:“给我把车帘儿放下。哪里来的轻狂小子,老是来偷看!”丫环于是放下车帘,怒气冲冲地对方栋说:“这是芙蓉城七郎子的新娘,要回娘家探视,不是一般庄户人家的媳妇,岂能随便叫你这秀才乱看!”说完这话,就从车辙沟里抓了一把土朝方栋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