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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衣衫褴褛。

对于这样的姑娘,

谁也不会娶她做老婆……

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叫特鲁索夫,他待我也很好。他仪表优雅,穿着讲究,有一双演奏家一样纤巧的手。他在造舰厂工业区里开了一间小铺,上面挂着一块“钟表匠”的招牌,干的却是推销偷盗来的黑货。

“彼什科夫,你可别去沾偷窃这玩意儿的边!”他一边对我说,一边在庄重地抚弄他的银白色的胡子,眯缝着一双狡猾而又大胆的眼睛,“我看得出来,你会走别的路,你是一个有心智的人。”

“什么叫——有心智的人?”

“那是说,这种人对什么都不嫉妒,只有好奇心……”

这对我来说,并不正确。其实我对许多事情都嫉妒过。巴什金能用特殊的唱诗般的声调说话的能力,能运用出人意料的比喻和语调的方法,我就很嫉妒。我记得他在讲一个爱情故事时,是这样开头的: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像树洞里的猫头鹰那样,坐在斯维雅日斯克这个贫穷城镇的客店里。那是在秋天,十月份,连绵不断地下着雨,秋风吹拂,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鞑靼人拖着嗓门在唱歌似的,那歌没完没了:噢——噢——呜——呜——呜……”

“……忽然,她回来了,那么轻盈、鲜艳,宛若旭日东升的云彩,而眼睛里呢——那灵魂的纯洁是虚假的。‘亲爱的,’她用真诚的声音说,‘我没有对不起你吧!’我知道她是在撒谎,却又信以为真!——理性上我很清楚,而感情上却总是不相信她在撒谎。”

在讲故事时,他的身体有节奏地摇晃着,微微闭起眼睛,并常用轻轻的手势触摸一下自己的心房。

他的声音低沉、浑浊,而他的话却是明确的,就像是夜莺在唱歌。

我也嫉妒特鲁索夫。这个人非常有趣地讲述了西伯利亚、希瓦、布哈拉等地方的故事,非常尖刻地嘲笑了大主教们的生活。有一次他还神秘地讲了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故事。

“这个沙皇当皇帝很能干。”

小说里常常有这么一种“坏人”,这种人在小说结尾时却出乎读者的意料,变成一个宽宏大量的英雄。我觉得,特鲁索夫就好像是这种人。

碰到闷热的夜晚,人们就渡过喀山河,到草地上和灌木林里去,在那里边吃,边喝,边谈自己的事情,多半是谈生活的艰辛啦,人际关系中稀奇古怪的纠葛啦,谈得特别多的还是关于女人的问题。他们谈论女人时带有一种怨恨,一种忧伤,有时也很能感动人,而且总带着某种窥视黑暗的心情,在这种黑暗里充满着令人害怕的意料不到的东西。有两三个夜晚,我和他们一起,躺在星光晦暗的黑天底下,在长满柳树的闷热的洼地里。由于这里靠近伏尔加河,空气潮湿,黑夜中船上的桅灯就像金色的蜘蛛向四面八方爬动,在黑压压的一片岩石河岸上,闪现着一团团火球和火网。这是富有的乌斯郎村的酒店和村民住宅窗户里发出的亮光。轮船的蹼轮拍打着河水,发出沉闷的声音。在一排驳船上,水手们狼嚎似的喊叫着,什么地方有人用铁锤在敲打铁板,还悲凉地拉长声音在唱歌,排解着某人灵魂的郁闷,却给人们心头蒙上一层淡淡的愁思。

令人更为忧伤的是听这些人轻声慢语的谈话——他们思考着生活,谈论各自的心事,却几乎谁也没有听谁的。他们在灌木丛里或是躺着,或是坐着,吸着烟,不时地、不急不躁地喝着伏特加酒、啤酒,回忆着各种往事。

“我曾经碰到过这么一件事。”在黑暗中有一个趴在地上的人说。

可听完他的故事后,大家都一致地说:

“这是常有的事,常有这种事……”

“有过”,“常有”,“司空见惯”——听着这些话,我觉得,好像今晚大家都已经活到了生命的尽头——一切都有过了,再不会有什么了!

这种感觉使我疏远了巴什金和特鲁索夫,不过我仍旧喜欢他们。就我的经历而言,如果我跟他们走在一起,那也是十分自然的。当我想出人头地想上大学读书的希望受到挫折后,我就更想去接近他们了。当我饥饿、愤恨和苦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不仅去反对“神圣的私有财产制度”,而且去干其他犯罪行为。不过,年轻人的浪漫主义并没有让我离开我注定要走的道路。除了人道主义的勃莱特·哈特的作品和一些“低俗”小说外,我还读了不少严肃正派的书籍,它们唤醒我去追求那种虽然不大清楚,却比我所看到的一切更有意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