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7页)

这个又脏又臭、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儿笃信上帝达到令人讨厌的地步。他无恶不作,常把作坊的事情向掌柜告密。由于老板娘有意招掌柜为女婿,所以掌柜就把自己当成了整个作坊和所有人的主人了。全作坊的人都恨他,但又怕他,因此也怕戈果列夫。

巴维尔狂热地千方百计地捉弄这个模压工,不让他有一分钟的安静,而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方面我也全力支持他。作坊里的人看见我们几乎总是用无情而粗野的方式对待他,也都挺快乐,但也警告我们说:

“孩子们,你们会吃亏的!‘小甲虫库兹卡’会把你赶走的!”

“小甲虫库兹卡”是作坊里的人给掌柜起的绰号。

警告并没有吓住我们。趁模压工睡着的时候,我们在他脸上抹上颜料。有一回他喝醉睡着了,我们把他的鼻子涂成了金色。他一连三天都没能把鼻孔里的金屑去掉。每次当我们成功地把老头儿激怒之后,我就想起了轮船,想起那个矮小的维亚特省的士兵,心里便感到不安。戈果列夫尽管年纪大了,但力气还很大,他常常出其不意地抓住我们,将我们痛打一顿,打了我们后还要去向老板娘告状。

老板娘也是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因此她平时总是很和善很快乐,并总是吓唬我们,用胖胖的手敲着桌子大声说:

“小鬼们,你们又淘气了?他年岁大了,应该尊敬他!是谁往他杯子里倒煤油来着?”

“是我们……”

老板娘惊讶地说:

“天哪,他们居然还自己承认哩!该死的东西……应该尊重老人!”

她把我们赶开。晚上她告诉了掌柜。掌柜生气地对我说: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读书,甚至还读圣经,却干出这种胡闹的事情,为啥?你可要当心,老弟!”

老板娘是个单身女人,很是可怜。她常常喝着甜酒,坐在窗前吟唱:

没有一个同情我的人,

也没人对我表示可怜,

谁也不知道我的苦恼,

我向谁诉说我的悲凄。

接着她便呜咽地拉长其衰老的颤音:

“唉——哟——哟……”

有一次,我看见她手里提着一壶煮开了的牛奶走到楼梯边,突然脚一歪跌倒了,笨重地沿着楼梯一级一级滚下去,可是手里仍然没有扔掉牛奶壶,牛奶泼在她的衣服上,她却伸直两只手,生气地对奶壶嚷道:

“你怎么啦,魔鬼?你要到哪里去?”

她不胖,但全身松弛得软绵绵的,像一只已不能捕鼠的老猫,由于保养得好,身体有点笨重,只会哼哼着,甜蜜地回忆自己往日的成功和快乐。

“瞧,”西塔诺夫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说,“过去是家大业大,一个很好的作坊,操持这个家业的是聪明人,可现在一切都不行了,一切都落到库兹卡手里了!我们干活呀,干活,全都是替别人卖力!想到这一点,脑子里的发条便突然断了,什么也不想干了,真想对这一工作啐一口唾沫,然后爬到屋顶上去,在那里望着天空,躺他一个夏天……”

巴维尔·奥金佐夫也有西塔诺夫的这种思想。他学着成年人的姿势抽卷烟,抽象地议论上帝啦,酗酒啦,女人啦,还说任何工作都毫无意义,因为虽然一些人在劳作,而另一些人却在破坏人家的劳动成果,不珍惜它,不理解它。

这时候,他那张尖削的可爱的脸就会皱起来,像一个老人。他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床位里,双手抱着膝,久久地望着蔚蓝色四方形的窗口,望着堆满积雪的房顶,望着冬日天空中的星星。

工匠们有的在打鼾,有的像牛一样发出哞哞的叫声,有的在含混不清地说梦话。达维多夫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快要结束他的余生了。那些被睡眠和醉酒捆住了的所谓“上帝的奴仆们”卡宾久兴、索罗金和彼尔申,身体挨着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卧在屋角里;而那些没有脸,没有手脚的圣像则从墙上望着大家。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浓浊的干性油、臭鸡蛋和地板缝里冒出来的腐臭味。

“上帝啊!我多么怜惜大家呀!”巴维尔小声地说。

这种对人的怜惜,越来越让我感到不安。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们两人都认为,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生活却过得不好,枯燥苦闷得受不了,他们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房屋、树木、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摇晃、哀号、哭泣,大斋日的钟声在悲鸣,寂寞像波浪似的涌进了作坊,铅一样沉重地打压着人们,把他们身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压死,然后把他们赶进酒馆里去,赶到女人那里去,因为女人也跟酒一样,成了他们忘却一切的手段。

在这样的夜晚,书也帮不上忙了。于是我和巴维尔便竭力用自己的办法来让大家高兴,我们把烟煤、颜料涂在自己脸上,带上亚麻做的假胡须,演出我们自己编造的各种喜剧,英勇地与烦闷作斗争,强使大家开颜。我想起了《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这本书,便把它改编成对话,爬到达维多夫的高板床上,在那里进行即兴表演,开心地把假想中的瑞典人的脑袋砍下来。观众们都乐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