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5页)

“别去想这种事,不要去想,听见了吗?”

可是我却在想:死亡——这是多么令人伤心和讨厌!真可恶。

我心情很坏。

我们回到家时,外祖父已经烧好了茶,铺上了桌布。

“我们喝点茶吧,不然太热了,”他说,“我把茶泡好了,够大家喝的。”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怎么样,老太婆,啊!”

外祖母挥挥手说:

“这没有什么。”

“就是!上帝对我们发怒了,所以把一个个都召回去了……要是我们一家人能像一只手的五个手指那样健康地过日子,那该有多好啊……”

他很久都没有这样温柔而和气地说话了。我听着他的话,并期待它能消除我的郁闷,让我忘掉那黄色的墓穴和旁边那些黑色潮湿的木板。

但是外祖母却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了,老头子!你一辈子都说这些话,又有谁变得轻松一些呢?你一辈子都像铁锈吃生铁那样,把什么都吃掉了……”

外祖父咳了一声,看了她一眼,便不作声了。

晚上在大门口我伤心地对柳德米拉讲述了我早晨见到的一切,但并没有引起她的明显的反应。

“当孤儿更好。要是我父亲、母亲都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我自己到修道院去过一辈子,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我是个瘸子,不能工作,也没有资格嫁人,说不准生下的孩子也是瘸子呢……”

她像我们街上的所有女人一样,说得很理智。也许就是从这个晚上起,我对她便失去了兴趣。再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已越来越少地见到这位女友了。

弟弟死了没有几天,外祖父便对我说:

“今天你早点睡,天一亮我就叫醒你,我们到林子里打柴去……”

“我也去拾点干草。”外祖母说。

离村子三俄里远的沼泽地是一片云杉和白桦的林子,那里有许多干枯的和倒下的树木。林子的一边是奥卡河,另一边是通往莫斯科的公路,越过公路又一直连接下去。在这片柔软的针叶林的上方,像黑色天幕似的高高地耸立着一大片松树林。它就是所谓的“萨维洛夫马鬃”。

所有这一切都是舒瓦洛夫伯爵的地产,但护理得不好。库纳维诺的小市民把它当作自己的东西,他们捡拾干枝,砍伐枯树,有机会时,活树也照砍不误。每到秋天,为了准备柴火过冬,往往有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斧子,腰上缠着绳子到林子里去。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天刚亮便沿着洒满露水的银白色的田野走去。我们的左边,奥卡河的对面,嘉特洛夫山棕红色的山坡上,白色下新城的上空,绿色果园的山丘上,教堂的金色的圆顶上,俄罗斯的懒洋洋的太阳冉冉升起,微风从静静的浑浊的奥卡河徐徐吹来,金黄色的毛茛被露珠压得摇晃着身子,紫色的风铃草无言地垂在地上,五颜六色的腊菊直立在贫瘠的草地上,有“夜美人”之称的石竹花开出红色星星般的花朵……

森林像黑色的军队迎面向我们开来,展开翅膀的云杉像一群大鸟,白桦树则像一群小姑娘,沼泽地的酸涩味吹遍了田野;狗垂着玫瑰色的舌头跟我一起走着,不时停下来,闻闻这闻闻那,莫名其妙地摇晃着其狐狸般的脑袋。

外祖父穿着外祖母的开胸短上衣,戴一顶没有帽檐的旧帽子,眯缝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笑着,迈着一双瘦腿,小心翼翼地像在行窃似的。外祖母穿着蓝上衣黑裙子,头上包着白头巾,走起路来像在路上滚一样,很难跟上她。

离森林越近,外祖父就越发精神抖擞,从容地呼吸着空气,不时咳出几声。他开始时,说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后来却像喝醉了似的,说得欢快而又动听: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谁也没有去播种,是上帝的风,上帝的神圣的呼吸使然……年轻的时候我到过日古利,当时我是船夫……咳,列克谢,我经历过的事,你是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的。奥卡河上的森林,从卡西莫夫到穆罗姆,或者越过伏尔加河,直到乌拉尔,真是太大了,大得不可思议……”

外祖母斜视了他一眼,并给我做了个眼色。他被土墩绊着了,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这些枯燥乏味的词句至今还时时闪现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驾着一条运油的木帆船从萨拉托夫到马卡里去赶集。我们的管家基里洛是普列赫人,而船老大是卡西莫夫的鞑靼人,好像叫阿萨弗……船开到日古利时遭遇了上游风,弄得我们精疲力尽,就抛下了锚。我们被摇晃得太累了,便上岸去做饭吃。这时正是五月份,伏尔加河一片汪洋,波浪就像几千只天鹅成群向里海飞去。日古利的山则像春天一样翠绿,高耸在空中。天上的白云活像一群群牲口在草地上吃草。太阳把金光洒落在大地上。我们一边休息,一边欣赏着风光,彼此走得更近了。河上北风凛冽,很冷,岸上则又暖和又芬芳!傍晚,我们的基里洛——一个严肃的上了年纪的男子,站起来,脱下帽子说:‘喂,孩子们,我不再是你们的头儿了,也不是你们的仆人了,你们就自己走吧,我要到森林里去了!’我们大家都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没有人对老板负责了,这怎么行?没有头儿我们是走不了的。虽然这是伏尔加河,可是在单行线上也会迷路的。那些人都是疯狂的野兽,不会有怜悯心的。大家都吓坏了。可他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不想再这样生活了,不想做你们的牧人了,我要到森林里去!’当时大家想揍他一顿,把他捆起来,也有人为他着想,大声喊道‘等一等!’船工长鞑靼人也喊道‘我也要走!’真是糟透了。这个鞑靼人已跑了两趟船,老板都没付给他工资,而这第三趟他也已经跑了一半——到时候可是很大一笔钱!大家大吵大嚷一直到晚上。结果这一晚走了七个人,剩下我们不知是十六个还是十四个。这就是森林惹出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