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二、寡妇恨(第2/4页)

田崎揭开碗盖,但闻松蘑传出香气,泛起加吉鱼的油珠,他美美地喝了一口,捋了捋口髯。

“唉,就是嘛。这,提起从前,尽管说什么为了一家人没有办法,啊,山木君,少爷不在家,压根儿不商量就处理完毕,老太太也太刚愎自用了。老实说,我也曾劝告老太太,等少爷回来再议,可她是那种性体,一旦出口成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干到底,终于遵她的旨意办了。我认为少东家不高兴,也是难怪啊!而且,那个令人发愁的千千岩……据说真的到清国去了。”

山木瞪大眼睛盯着田崎说:

“千千岩,啊,此人不久前出征啦。因为我识破了他的半吊子嘴脸,住在广岛时还常常来要钱,叫他坑苦啦。真是个脸皮太厚的人。说什么:‘我说不定在战争中阵亡,权当买香纸,给我饯别吧!反之,如果能够活命,一定领个金鸱勋章来见你。’他是敲竹杠,弄去了一百多两银子哟!哈哈哈……可,武男君伤愈之后,首先要回东京吧?”

“这,他本人的想法倒像是一旦伤势好转,立刻返回前线。”

“还是那么豪言壮语的。不过,田崎君,倘若他回东京一趟,和老太太言归旧好,难道有何不可吗?我倒不了解他对浪子喜欢到什么程度。说起浪子,已经离婚。何况,她是个健康的人吗?莫非还能接她回来?咳,过去的事没办法啦。我想,母子二人不早些言归旧好是不行的呀!嗯?田崎君!”

田崎十分担忧地说:

“少爷那么正直的人。退一步说,就算老夫人不好,看样子,他觉得自己的做法也不太相宜,何况这次我去瞧看他,告诉他老太太也已省悟,他没谈起和好之事,不过……”

“战争时期还谈什么婚事,这也许可笑。不过,总而言之,要早些娶个太太。怎么?难道少爷即使和老太太和好,仍然忘不掉浪子吗?年轻人起初是很倔强的。但是,新人一过门,瞧上一眼,就会满心欢喜啰!”

“啊,这事情老太太也想过。不过……”

“是说有困难吧?”

“咳,少爷那么一条道跑到黑,这,总有点……”

“但是,为了家庭,为了少爷嘛。是吧?田崎君!”

谈话一时中断。二楼的演说大约已经结束,不断地传来掌声。纸窗上的夕阳渐淡,但闻军号声冷冷凄凄。

山木洗净酒杯,再让田崎。

“田崎君,你常常关心小女。不过,这是个愁人的丫头。怎么样?老太太不会中意吧?”

自从浪子被赶走,过了一个月,山木以向川岛寡妇学规矩为名,亲自将女儿阿丰送到川岛家。

田崎流露出微笑,似乎想起了什么。

3

田崎微笑,川岛寡妇却皱起了眉头。

武男愤然离席那一天,母亲瞪着儿子的背影叫骂:

“不孝的逆子!见你的鬼去吧!”

母亲了解武男孝顺,总是曲迎老人的心意,毫不迟疑。正因为她了解,并且明明知道武男对浪子原就爱得很深,当势不两立时才不问青红皂白,硬叫儿子抛弃自己的所爱,以孝顺母亲。正因为她这样想,尽管连她自己也不曾想事情有点做绝,却依然说什么“为了家庭”“为了武男”而独断独行,打发了浪子。及至眼见武男的怒火意外炽烈,母亲这才醒悟自己打错了主意,并且明白了母亲在儿女身上并非拥有绝对的主权。从前,她以不悦的目光瞧着儿子钟情于浪子;而今天,又眼看自己虽以慈母之爱、慈母之威、慈母之恩,却依然胜不过弥留之际的浪子之情,这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威风扫地,儿子的爱已经全被浪子夺去。她又是痛恨武男,又是加倍咒骂被她赶回娘家的浪子。

还有一件事使她怒火更烈,那便是虽未意识到自己做事之非,但是心头却稍有疑云在飘飘忽忽。“武男愤怒的实质,难道毫无道理吗?我的举止,难道毫无越界犯子之处吗?”每当不眠之夜,她便孤零零地凝望着映在天棚的灯影思索。她认为自己没有错,无懈可击。但却似乎有个声音在窃窃私语:“这是你的错!是你的罪过!”于是,她更加心乱如麻。最强大的,是相信自己正确的一颗心。恼火,常常发生在被他人或自己的内心指出错误、在自己的良心面前因悔悟而屈膝之时。刺要害,则猛兽大吼;觉己非,则人儿愠怒。武男的母亲因此而难以抑压的怒火更使她烦闷,也就愈发觉得武男可恼,浪子可恶。武男竟然拂袖而去。日复一日,迄未前来赔罪,连封致歉的书笺也不曾发来。母亲可以排遣忧思的唯一途径,便是任其怒火横飞,聊以自慰。恼恨武男,恼恨浪子,忆当时恼恨,想未来恼恨;悲伤时恼恨,寂寞时恼恨,束手无策时也恼恨。恼呀,恨呀,恼恨得筋疲力尽,总算夜能成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