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使们(第6/12页)

死亡有两个方面。它是不存在,但它也是存在,是尸体可怕的物质存在。

塔米娜年轻的时候,死亡只是以它的第一种形式出现在她面前,以虚无的方式显现。对死亡的恐惧(而且是很模糊的),就是对不再存在的恐惧。这一恐惧随着岁月的增长而减退,差不多已经消失了(想到有一天她会不再看到天,看到树,这并不令她恐惧),不过,她越来越多地想到另一个方面,想到死亡的物质方面:她一想到自己会变成一具尸体,就感到害怕。

成为一具尸体,这是不能忍受的凌辱。曾几何时,我们还是受到羞耻心、受到裸体和隐私的神圣性所保护的人类生命,可是,只需死亡的那一秒钟降临,我们的身体就突然被随便什么人支配,人们就可以给它脱光衣服,开膛剖腹,察看内脏,面对它的腐臭捂上鼻子,把它扔到冰窖或者是火堆里。她之所以让丈夫的尸体火化,并把骨灰撒掉,也是因为不愿意一辈子总是一想到她所亲爱的身体所受到的折磨,就倍受煎熬。

几个月以后,当她想到自杀的时候,她决定溺死在遥远的海里,为的是她逝后的身体的惨状只能为鱼所知,而鱼是不会说什么的。

我前面谈起过托马斯·曼的短篇小说: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男青年上了火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的房间里有一个衣橱,每天夜里都要走出一个裸体女人,美得悲伤的女人,给他长时间地讲着某些凄婉动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和她所讲的故事,就是死亡。

这是泛着温和的微蓝色的与不存在同名的死亡。因为不存在是无限的虚无,而虚无的空间是蓝色的,没有什么能比蓝色更美、更给人以安宁。死亡诗人诺瓦利斯喜欢蓝色,并在他的旅行中只寻找蓝色,这一点儿也不是个偶然。死亡的温和是蓝色调的。

只不过,如果托马斯·曼的男青年不存在式的死亡是美的,那么他的身体怎么样了呢?人们是否拖着他的脚走过门槛呢?他是否被开膛剖腹了呢?他是被扔到冰窖还是扔到了火堆里?

托马斯·曼当时只有二十六岁,而诺瓦利斯不到三十岁就夭折了。我不幸比他们多活了若干年,并且与他们有所不同的是,我不能不让自己去想到身体。因为死亡不是蓝色的,而塔米娜和我都知道这一点。死亡是可怕的劳役。我爸爸在弥留的日子里整日高烧不退,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在劳作着。他浑身是汗,屏神静气地运力在他的弥留上面,就好像死亡是他力所不逮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坐在床边,他甚至都不再能看到我的存在,死亡的工作把他完全消耗了,他全神贯注,就像骑在马上的骑士,要赶很远的路而身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力气。

是的,他在一匹马上奔驰。

他去哪里?

可以隐藏他身体的远处的某个地方。

不,当所有的表达死亡的诗歌都把死亡表现为一种旅行的时候,这不是出于偶然。托马斯·曼的男青年上了一列火车,塔米娜上了一辆红色跑车。人们拥有的是远行去隐藏自己身体的无限欲望。但远行是徒劳的。人们骑在马上奔驰,但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脑袋让人在门槛上撞来撞去。

13

为什么塔米娜在一个儿童岛上?为什么我想象出她在那么个地方?

我不知道。

也许是在我父亲临死的那一天,空气中充溢着由儿童的声音唱出来的快乐的歌曲?

在易北河以东的所有地方,儿童们都属于一个叫先锋队的团体。他们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像大人一样去开会,有时候还唱《国际歌》。他们有一个良好的习惯,就是时不时地把一条红领巾系到一个杰出的成年人脖子上,并向他颁发荣誉少先队员的称号。大人们喜欢这样,并且越是年老的人,就越是喜欢收到由孩子们赠送的一条红领巾,放在他们的棺木上。

他们都收到过。列宁收到过,斯大林也收到过,马斯图尔波夫和肖洛霍夫,乌布利希和勃列日涅夫也都收到过。而胡萨克接受红领巾的这一天,正值在布拉格城堡举行一次大型的庆祝活动。

爸爸的烧退下去一些了。当时是五月份,我们打开了朝向花园的窗户。从对面的房子里,越过花园里开着花的苹果树树枝,传来了庆祝活动的电视转播。听得到孩子们在用高音唱着的歌曲。

医生在房间里,他俯下身去看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爸爸。然后,他转向我,大声说道:“他进入昏迷状态了,大脑正在腐烂。”我看到爸爸的蓝色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当医生走了以后,我感到十分窘迫,想马上说点儿什么驱赶掉刚才那句话。我指了指窗户:“你听见了吗?真有趣!胡萨克今天成了荣誉少先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