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使们(第3/12页)

5

事发的那一天,一个穿牛仔裤的男青年坐到了柜台前。这个时间,塔米娜一个人在咖啡店里。年轻人叫了一份可乐,慢慢地饮啜。他看着塔米娜,塔米娜看着虚空。

过了一会儿,他说:“塔米娜。”

如果他以为这会引起塔米娜注意的话,那他失算了。查到她的名字,不是什么难事,在这一带,光顾这家咖啡店的所有客人都知道她叫什么。

“我知道你忧郁,”年轻人接着说。

塔米娜也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知道征服女人有很多办法,通向女人肉体的最安全的途径就是从她的忧郁入手。不过,她这时看这个年轻人比刚才那会儿还是多了点儿兴致。

他们说起话来。令塔米娜惊讶的,是他的问题。不是这些问题的内容,而是向她提问题这一简单事实。天啊!好久没有人问过她什么了!她觉得有好久好久了!只有她丈夫过去不停地问她问题,因为爱情就是不断的追问。不错,我找不到更好的关于爱情的定义。

(我的朋友许布尔让我注意到,如果这样看待爱情的话,没有人比警察更爱我们。确实如此。正如所有的高都与低相反相称一样,与爱的兴趣相对应的,就是警察的好奇。有时,人们可以高低不分,混为一谈,比如我完全可以这样想象:有些感到孤独的人希望自己时不时被带到警察局去,这样会有人向他提一些问题,他可以有机会谈谈自己。)

6

年轻人看着她的眼睛,听她说话,然后对她说,她所谓的回忆,实际上是另外一回事:她是中了魔法,眼见自己在遗忘。

塔米娜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年轻人接着说:她抛向身后的那忧郁的目光,不再表达着对死者的忠诚。死者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她看到的只是虚无。

虚无?可是,又是什么东西使她的目光如此沉重呢?

不是因回忆而沉重,年轻人解释说,而是因愧疚而沉重。塔米娜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在遗忘。

“那我怎么办呢?”塔米娜问。

“忘记你的遗忘,”年轻人说。

塔米娜苦笑着说:“给我解释一下我该怎么做?”

“你从没想过离去吗?”

“想过,”塔米娜说,“我非常渴望离去,可是去哪儿呢?”

“到一个凡事凡物像微风一样轻飘的地方。到一个凡事凡物都没有重量的地方。到一个没有愧疚感的地方。”

“是的,”塔米娜如梦似幻般地说道,“到一个凡事凡物都没有重量的地方。”

就像在童话里,就像在梦中一样(可不是,这就是童话!可不是,这就是梦!),塔米娜离开她站了好几个年头的柜台,和年轻人走出咖啡店。一辆红色的跑车在人行道旁停着。年轻人坐上驾驶座,请塔米娜坐在他身旁。

7

我理解塔米娜的愧疚心理。爸爸去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我无法原谅自己只向他问过很少的问题,对他了解得那么少,竟然让自己失去了他。正是这种愧疚心理,使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他在打开的奏鸣曲作品第一一一号乐谱面前想对我说的是什么。

我试着用一个比喻来解释一下。交响乐是音乐的史诗。可以说它像在广袤无际的外部世界穿越的一场旅行,从一处到另一处,越来越远。变奏曲也是一次旅行。但这一旅行并不是穿越在广袤无际的外部世界中。您一定知道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这样说过:人处在无限大的深渊和无限小的深渊之间。变奏曲的旅行把我们引入另一个无限之中,引入到隐藏在每一件事物里的内在世界的无限多样性之中。

在变奏曲中,贝多芬发现了另一个有待开发的空间。他的变奏曲是一次新的遨游。

变奏曲的形式是需要最大限度地全神贯注的形式;它让作曲家只谈及最根本的东西,做到一语中的。变奏曲的材料是通常不超过十六个小节的主题。贝多芬深入到这十六个小节之中,就像他深入到地下的水井里一样。

在另一个无限中的旅行,并不比史诗的旅行更少历险的色彩。物理学家就是这样深入到神奇的原子内核中去的。贝多芬的每一个变奏都越来越与原始主题远离,原始主题与最后一个变奏的相像之处不比花朵与显微镜下花朵的影像的相像之处更多。

人知道自己不能够将宇宙及日月星辰揽入怀中,而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错过另一个无限,近在身边的、伸手可及的无限。塔米娜错过了她无限的爱情,我错过了父亲,而每个人都错过些什么,因为要寻求完美,人们便深入到事物的内在世界之中,而这个内在世界是永远无法让人穷尽的。

无法把握外部世界的无限,我们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要是错过了另一个无限,我们至死也自责不已。我们想得到星辰的无限,但是父亲身上所具有的无限,我们却全然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