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第2/16页)

“妈,您需要什么,就拿吧。”

她舍施的行为看来有点儿新鲜,称人的心,也是举手之劳,就像点亮长明灯,院子上种些红花绿叶那样不费多少劲儿。一到斋日前的最后一个吃荤日或一连三天的守神节,楚布金的铺子总要把已发了臭的腌肉卖给村民,那腐肉臭气冲天,很难叫人在腌肉桶旁待下去。与此同时,铺子也收下醉汉送来的镰刀、帽子、女人的头巾等作抵押。这时候,被劣酒灌得烂醉如泥的工人在污泥中打滚,罪恶之气如重重浓雾,笼罩人间——

在此期间,一想到自己的屋里有个文静整洁的女人,她身上不沾腐肉和劣酒的臭味,心里该是何等畅快!在这些艰难、朦胧的日子里,她的舍施行为有如机器的安全阀,起着应有的调节作用。

楚布金家的日子在操劳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太阳尚未露面,阿克西尼娅已经起来在外屋梳洗,鼻子发出嗤嗤声,厨房里的茶炊也已烧好,咝咝作响,像是预报将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似的。老爷子格里戈里·彼得罗夫身穿长长的黑上衣,下着印花布裤子,脚踏亮闪闪的高筒靴,干干净净,小小的个子,在各房间来回走动,鞋跟发出啪啪声,活像一首有名的歌中唱的那位老公爹。铺子开了。天也亮了。门前台阶前停着一辆赛跑用的二轮马车。老爷子像个年轻人,麻利地坐了上去,把一顶大帽子拉下来直盖住了耳朵。瞧他那架势,谁都不会说他已是个五十六岁的老人了。妻子和媳妇送他上车,你看他穿着的是干净讲究的上衣,拉车的是一匹价值三百卢布的铁青色大种马。老爷子最不喜欢庄稼汉前来诉苦求助。他不喜欢庄稼人,看不起他们。看到哪个庄稼人等在大门口,他就气势汹汹地嚷起来:

“待在这儿干吗?走开!”

要是见到要饭的,便嚷:

“向上帝要去,他会给的!”

他外出办事。他妻子穿着深色的衣服,围着黑围裙,在整理房间,要么在厨房里帮忙。阿克西尼娅在铺子里忙生意,院子里都能听到瓶子和钱币的叮当响,听到她发出的笑声和吆喝声,也听到顾客受到欺诈时发出的怒骂声。与此同时,也能发现铺子里正悄悄进行私酒买卖。聋子也坐在店里,要么帽子也不戴,两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晃荡,漫不经心地时而打量街两旁的农舍,时而抬头眼望天空。家里一天要喝六次茶,四次围坐桌前吃饭。晚上用来算账,计算一天的收入,然后去睡个好觉。

乌克列耶沃村有三家印花布厂,厂主老赫雷明、小赫雷明和科斯久科夫三家的住宅与工厂都有电话相通。电话还接到乡公所,但那里的电话很快就用不了啦,因为电话机里生满了臭虫和蟑螂。乡长是个识字不多的大老粗,公文上的每个字的第一个字母他都用大写。电话坏了后,他就说:

“这下没了电话,事儿就难办了……”

老赫雷明家与小赫雷明家官司不断,有时小赫雷明家自己也发生窝里斗,也打起了官司,这期间工厂就停工两三个月,到他们和解了才开工。这下乌克列耶沃村的人可开心了,因为每闹出纠纷,大家就有话可说,传言纷纷。每逢节日,科斯久科夫和小赫雷明家的人都要坐着车四处兜风,满村跑,压死不少牛犊。阿克西尼娅打扮得花枝招展,裙子沙沙作响,在大街上,自己铺子附近,抛头露面。小赫雷明家的人,就强拉她上车,像是被绑架了去一般。这时候老爷子楚布金正坐车外出,炫耀自己的新马,把瓦尔瓦拉也带了去。

晚上,兜风回来,好睡觉了,可赫雷明家的院子里,那架昂贵的手风琴奏得正欢,要是遇到有月亮,手风琴声听来又哀伤又喜悦。乌克列耶沃村已不像是深深陷在峡谷里的一个深坑了。

大儿子阿尼西姆很少回家,要回家也只在重大的节日。有时托老乡捎回点儿点心和信,信是人家代写的,笔迹挺漂亮,写在信笺上,像张公文,里面的用词阿尼西姆说话时向来不用,譬如:“亲爱的爸爸,妈妈,奉上一磅花茶,以满足你们的生理之需。”

每封信的最后,像是用坏了的笔尖,歪歪扭扭涂上“阿尼西姆·楚布金”几个字,签名的下面又是端端正正的“侦缉队”三个字。

来信被大声反复读了好几遍,老爷子被深深感动,高兴得满脸红光,说:

“你瞧他,不愿待在家里,干起了有学问人干的事儿。你能怎么样?让他干去吧!人人干各自该干的事儿。”

谢肉节前,又是泼盆大雨,又是冰雹。老爷子和瓦尔瓦拉来到窗口,只见阿尼西姆冒雨从车站坐着雪橇来了。真想不到。他慌里慌张进了房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后来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了很久,他始终显得漫不经心、心不在焉。他没有急着回去的表示,看起来他被解职了。他回来,瓦尔瓦拉倒觉得挺高兴,狡黠地看着他,直摇脑袋,叹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