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小狗的女人(第5/7页)

“德米特里,你可不配扮演花花公子的角色。”

一天夜间,他同一个刚刚一块儿打过牌的文官走出医师俱乐部,忍不住说:“知道吗,我在雅尔塔认识了一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那个文官坐上雪橇,走了,可是突然回过头来,喊道: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

“什么事?”

“方才您说得对:那鲟鱼肉……确实有点儿臭味!”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不知为什么惹得古罗夫火冒三丈,他觉得对方的话太肮脏,带有侮辱性。多么野蛮的习气,什么样的人啊!多么无聊的夜晚,多么乏味、平庸的白天啊!狂赌,吃喝、酗酒,翻来覆去一套陈词滥调,瞎忙乎和无聊的谈话占去了人的大好时光,耗费了人们最好的精力,到头来只剩下猥琐平庸而狭隘的生活,人生无异短了翅膀和缺了尾巴,走不开,逃不脱,仿佛被关在疯人院里或者监狱的强制劳改队里!

古罗夫通宵没睡,满腔愤慨,头痛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睡下去又起来,心事重重,要么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孩子令他讨厌,银行使他心烦,哪儿都不想去,什么话也不想说。

在十二月的假期中,他准备好出一趟门,对妻子说,他要到彼得堡去为一个青年人张罗一件事,可是他去了C城。干什么去?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想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面,跟她谈谈,如果可能的话,就约她出来相会。

他到C城的时候是早晨,在一家旅馆里租了一个顶好的房间,房间里整个地板上铺着灰色的军用呢毯,桌子上有一只墨水瓶,上面蒙着灰色尘土,瓶上雕着一个骑马的人像,举起一只拿着帽子的手,脑袋却掉了。看门人给他提供了必要的消息:冯·季杰利茨住在老冈察尔纳亚街他的私宅里,房子离旅馆不远,他生活优裕,阔气,自己有马车,全城的人都认识他。看门人把他的姓念成了“德雷迪利茨”。

古罗夫慢慢地往老冈察尔纳亚街走去,找到了那所房子。那所房子的对面正好立着一道灰色的围墙,很长,墙头上戳着钉子。

“谁见着这样的围墙都会逃跑,”古罗夫看了看窗子,又看了看围墙,心想。

他心里盘算:今天是机关不办公的日子,她的丈夫大概在家。再者,闯进她家里去,害得她难堪,那也不是个好办法。送一封信去吗?要是信落到她丈夫手里,那就可能把事情弄糟。不如看机会吧。他一直在街上围墙旁边走来走去,等机会。他看见一个乞丐走进大门,一些狗向他扑过来;后来,过了一个钟头,他听见弹钢琴的声音,琴声低微含混。大概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弹琴吧。前门忽然开了,一个老太婆从门口走出来,后面跟着那条熟悉的白毛狮子狗。古罗夫想叫那条狗,可是他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由于兴奋一时忘了那条狮子狗叫什么名字了。

他走过来,走过去,越来越痛恨那堵灰色的围墙,就气愤地暗想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已忘了他,也许已经在跟别的男人相好,而一个从早到晚只能瞧着这堵该死围墙的年轻女人,在这种处境下这么做,说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回到旅馆房间里,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吃午饭,饭后睡了很久。

“多愚蠢,多恼人啊,”他醒过来后,眼望暗黑的窗子,原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不知为什么我倒睡足了。那么晚上我干什么好呢?”

他坐在床上,床上铺着一条灰色的、廉价的、像医院里病人盖的被子,他懊恼得挖苦自己说:

“倒是去会会那遛小狗的女人吧……去搞风流韵事吧……可你只能在这儿呆坐着。”

这天早晨他还在火车站的时候,有一张用很大的字写的海报映入他的眼帘:《盖伊霞》[111]首次公演。他想起这事,就坐车到剧院去了。

“是首次公演的戏,她有可能去看。”他想。

剧院里座无虚席。这儿像内地的一般剧院一样,枝形吊灯架的上边弥漫着一团迷雾,顶层楼座那边吵吵嚷嚷;开演前,头一排的当地大少爷们站在那儿,手抄在背后;省长的包厢里头一个座位上坐着省长的女儿,围着毛皮的围脖,省长本人却谦虚地躲在门帘后面,人们只看得见他的两条胳膊。舞台上的幕布晃动着,乐队花了很长时候调好了音。观众们纷纷进来找位子,古罗夫一直在热切地用眼睛搜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果然进来了。她坐在第三排,古罗夫一眼瞧见她,他的心缩紧了,他这才清楚地体会到如今对他来说,全世界再也没有一个比她更亲近、更宝贵、更重要的人了。她,这个娇小的女人,混杂在内地的人群里,毫无出众之处,手里拿着一副俗气的长柄眼镜。然而现在她却占据了他的全部生命,成为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他目前所指望的唯一幸福;他听着那个糟糕乐队的乐声,听着粗俗、低劣的提琴声,暗自想着:她多么美啊。他思索着,幻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