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小狗的女人(第3/7页)

“你仿佛在替自己辩白。”

“我有什么理由替自己辩白?我是个下流的坏女人,我看不起自己,我根本没有替自己辩白的意思。我所欺骗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自己。而且也不光是现在,我早就在欺骗我自己了。我丈夫也许是个诚实的好人,可是要知道,他是个奴才!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些什么事、怎样工作,我只知道他是个奴才。我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岁,好奇心在作怪,我巴望过好一点儿的日子,我对自己说:‘一定有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我一心想生活得好!我要生活,生活……好奇心刺激着我……这您是不会了解的,可是,我对上帝起誓,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起了变化,什么东西也没法约束我了,我就对我的丈夫说我病了,我就到这儿来了……到了这儿,我老是走来走去,着了魔,发了疯似的……现在呢,我变成一个庸俗下贱的女人,谁都会看不起我了。”

古罗夫已经听腻了。那种天真的口气、那种十分意外而大煞风景的忏悔,惹得他不痛快。要不是她眼里含着泪水,他就可能认为她是在开玩笑或者装腔作势。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你到底要什么?”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脯上,依偎着他。

“请您相信我的话,务必相信我的话,我求您……”她说,“我喜欢正直、纯洁的生活,讨厌犯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老百姓说:鬼迷心窍。现在我也可以这样说我自己:鬼迷了我的心窍。”

“得了,得了……”他嘟哝说。

他瞧着她那双呆滞、惊魂未定的眼睛,吻她,亲热地轻声说话,她就渐渐平静下来,重又感到快活,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等他们走出去,堤岸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这座城市以及它那些柏树显得寂静无声,然而海水还在哗哗地响,拍打着海岸,一条汽艇在海浪上摇晃,汽艇上的灯光睡意蒙眬地闪烁着。

他们雇了一辆马车,要到奥列安达去。

“刚才我在楼下前厅里看到你的姓,那块牌子上写着冯·季杰利茨,”古罗夫说,“你丈夫是德国人?”

“不,他祖父好像是德国人,然而他本人却是东正教徒。”

到了奥列安达,他们坐在离教堂不远的一条长凳上,瞧着身下的海洋,默默不语。透过晨雾,雅尔塔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白云一动不动地停在山顶上。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叫,单调而低沉的海水声从下面传上来,叙说着安宁,叙说着那种在等候我们的永恒的安息。当初此地还没有雅尔塔、没有奥列安达的时候,下面的海水就这样哗哗地响,如今还在哗哗地响,等我们不在人世,它仍旧会这么冷漠而低沉地哗哗响。这种永恒中,这种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和死的无动于衷,也许包藏着一种保证:我们会永恒地得救,人间的生活会不断地运行,不断日臻完善。古罗夫跟一个在黎明时刻显得十分美丽的年轻女人坐在一起,面对着这神话般的环境,面对着这海,这山,这云,这辽阔的天空,不由得心境平静下来,心醉神迷,暗自思忖:如果往深里想一想,那么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唯独我们在忘记生活的最高目标、忘记我们人的尊严的时候所思所做的事情是例外。

有个人,大概是巡夜人吧,走过来,朝他们看了看,就走开了。这件小事显得那么神秘,而且也挺美。可以看见有一条从费奥多西亚来的轮船开到了,船身披着朝霞,船上的灯已经熄灭。

“草上有露水了。”沉默以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

“是啊,该回去了。”

他们回到了城里。

后来,他们每天中午在堤岸上见面,一块儿吃早饭,吃午饭,散步,欣赏海洋。她抱怨睡眠不好,心跳得不稳;她老是提出同样的问题,一会儿因为嫉妒而激动,一会儿又担心他不十分尊重她。在广场的街心花园里或者大公园里,每逢他们附近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他就会突然把她拉到身边,热烈地吻她。彻底的闲适,这种在阳光下的接吻以及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的担忧,炎热,海水的气息,再加上闲散的、装束考究的、吃饱喝足的人们不断在他眼前闪过,这一切仿佛使他新生了;他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她多么美,多么迷人,他灼热的情欲令他一步也不肯离开她的身旁。而她却常呆呆地出神,老是要求他承认他不尊重她,一点儿也不爱她,只把她看作一个下流的女人。几乎每天傍晚,夜深了,他们总要坐上马车出城走一趟,到奥列安达去,或者到瀑布那儿去。这种游玩总是很尽兴,他们得到的印象每一次都必定是美好而庄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