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家具出租的房间(第2/4页)

这间客房带着初次见面的虚假殷勤,接待了这位最新到来的客人,就像一个面色潮红、面容憔悴的暗娼用看似甜美的笑容来敷衍来客。客人因此会获得一种诡异的慰藉,这慰藉来自屋子里破旧的家具(一个蒙着破烂绸套的沙发跟两把椅子,嵌在两个窗户之间的一个一英尺宽的便宜穿衣镜,一两个涂着金粉的相框,还有在屋子的拐角处摆着的一张铜床)所折射出的一种淡淡的光儿。

年轻的房客慵懒地靠在一个椅子里,而此时的客房就如同通天塔里的一个套间,极力用各种不同的语言混乱不清地向他讲述着从前曾在这里留住过的人们的故事。

一条色彩斑斓的毯子(就像是一个花团锦簇的长方形的岛屿)铺在地板的中央,在毯子的四周散落着上面覆满了灰尘的垫子,它们像海浪一样簇拥着这座“岛屿”。在贴着花哨壁纸的墙上,挂着一些常常处在迁徙当中的人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的图片:“胡格诺情侣”“第一次争吵”“婚礼上的早餐”“泉水边上的普赛克”,等等。壁炉架的样式庄重典雅,可在其上面却歪歪斜斜地蒙上了一个花哨的布帘,如同歌舞剧里亚马孙女人的难看的腰带。壁炉架上还残留着一些零星的物品,都是那些曾一度流落在这里的人们有幸驶入新码头时丢弃下的东西:一两个廉价的花瓶、女演员的照片、一瓶药和几张散落的扑克牌。

就像一组密码逐渐地被破译出来一样,曾在这所屋子住过的人们所留下的细微痕迹也逐渐地显现出了它们存在的意义。梳妆台前的地毯上磨平了一大块,表明曾有不少可爱的女人在这里驻足。墙壁上抠下的小小的指印述说着“幼小的囚禁者们”对阳光和空气的渴盼。一团泼溅开来的污渍,宛如炮弹向四处炸开,说明曾有一只杯子或是一个瓶子,连同它里面盛的液体,被一起砸到了墙上。在穿衣镜上面有用钻戒刻下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母“Marie”(玛丽)。在这里住过的人们到最后似乎都变得愤慨起来——

或许是因为对这所屋子的艳俗和冷漠忍无可忍——

于是,他们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在了屋子的陈设上。房里的家具都被砍劈过,变得伤痕累累。沙发里的弹簧都凸翘了起来,像一只在极度的痉挛中被杀戮的可怕怪兽。大理石的壁炉架也因有力的撞击而断下很大的一块,走在上面,每一块木质地板都发出不一样的咯吱声,好像每块板条都有它自己的哀怨要向人倾诉。想起来真是让人不可置信,对这间屋子所做出的一切破坏都是来自那些一度曾把这里当作他们的家的房客。然而,或许正是因为人们觉得自己恋家的本能被欺骗、玩弄,正是因为对这种冒牌的家的愤恨,才点燃了他们的怒火。哪怕是一间草屋,只要是我们自己的,我们都会倍加爱护,经常打扫。

年轻的房客坐在椅子上,任这些思绪从脑中一一掠过。与此同时,不断地有各种声音和各种气味从其他的房间里传了过来。他听到一间屋子里响起咯咯的抑制不住的淫荡笑声,另一些屋子里传出自言自语的咒骂声、掷骰子的骨碌声、催眠曲的哼唱,还有一个人的哭声;在他的楼上,有一架班卓琴在欢快地奏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在楼外,有火车在高架桥上隆隆地驶过;在后院的篱笆上有一只猫在哀鸣。他呼吸着屋子里的空气——里面有一种很重的潮湿味——

像是来自地穴里的那种阴冷、发霉的气味,其中还掺杂着油布和腐烂了的木头的味道。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椅子上的他突然觉得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木樨花的浓烈的芳香。这芳香随着一阵轻风飘了进来,简直就像一个活生生的来客。这位年轻人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召唤他,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边喊着:“嗨,亲爱的?”一边四下张望着。浓郁的芳香向他袭来,将他裹挟了起来。他伸出手臂想去抓住它,此时此刻的他,所有的感官都混杂在了一起,已经分不出嗅觉、触觉和听觉。一个人怎么可能竟然被一种芳香而呼唤呢?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一种声音。不过,刚才不就是这一声音触碰和抚摸着他吗?

“她住过这间屋子。”他大声喊道。接着,他纵身跃起,想搜寻出什么证据,因为他知道凡是属于她的,或是她曾触摸过的,哪怕是再小再小的东西,他都能够认得出来。这不肯散去的木樨花的芳香,是她的至爱,也是她独有的香味——可它到底来自何处呢?

能看得出,这间屋子在他入住之前,只是草草地收拾、打扫了一下。在梳妆台薄薄的台布上面还散落着五六个发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