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栖身之所,我的人生目的(第3/6页)

虽然从自家屋门口望出去,视野更为狭窄,但我却丝毫没有拥挤和局促之感。牧场足以让我的想象力任意驰骋。小湖对岸,长满矮栎木丛的高原拔地而起,一直向西部的大草原和鞑靼地方〔7〕的干草原延伸,给人类所有的游牧家庭提供了广袤的天地。达莫达拉〔8〕在他的牧群需要更广大的新牧场的时候这样说道:“世界上,唯有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广阔地平线的人才是幸福的。”

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变化,我的居所更靠近宇宙中最吸引我的地方,更接近历史上最令我神往的时代。我的栖身之地和天文学家每晚观察的众多星体一样遥远。我们常常幻想,在宇宙体系的某个偏僻而更为神圣的角落,在仙后座五亮星的后面那远离尘嚣的地方,有着不同寻常的快乐所在。我发现,我的住所其实就处在宇宙中这样一个遁世之所,亘古常新,而且未曾受到亵渎。如果说住在靠近昴星团或毕星团,金牛座或天鹰座的地方是值得一番努力的话,那么我确确实实已经身临其境了,或者说,我和这些星座一样,将尘世远远地抛在身后,像它们一样将闪闪烁烁的微光照向最近的邻居,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才能被看到。我居住在天地万物中这样一个地方——

从前有个牧羊人,

思想如山一般高,

他的羊群在山上,

时时将他来喂养。

试想一下,如果这位牧羊人的羊群总是游荡到比他的思想更高的牧场上去,他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每一个清晨,都是一份令人愉快的邀请,要我过一种和大自然一样简朴,也可以说是一样纯真的生活。我如同希腊人一般真诚地崇拜曙光女神奥罗拉。我早早起床,沐浴在小湖之中;这是一种宗教般虔诚的仪式,是我所做的最有益的事情之一。据说成汤王的浴盆上刻有这样的文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9〕我深知其中的道理。清晨为我们重现往昔的英雄时代。晨光熹微之时,我敞开门窗坐在屋子里,一只蚊子在我的房间里漫游,不见行迹,也难以想象,它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深深打动了我,恰如听到颂扬美名的号角声一样。这是荷马的安魂曲;它本身就是传扬四方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吟唱着自己的愤怒心绪和漂泊历程。此中大有宇宙的广大无边之感;只要容许它存在,它就会永远张扬世间万物永恒的活力和生生不息。清晨,一天之中最难忘的时刻,正是万物苏醒之时。那时候,我们没有一丝困倦;至少要一个小时,我们身体中日夜沉睡的部分才会醒来。如果我们不是被自己的禀赋所唤醒,而是被某个侍从用手肘生硬地推醒;如果我们不是被自己内心刚刚滋生出的力量和强烈愿望所唤醒,而且还伴随着悠然飘荡的天籁之音和弥漫在空中的沁人馨香,而是被工厂的铃声所惊扰;如果我们醒来时面对的生活并不比入睡之前有所提升,那么这样的一天是毫无期盼可言的——如果这种日子尚且能够称作一天的话;如此说来,黑夜也能结出果实,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并不比白天逊色。一个人如果不相信,比起他虚度的时光,每天都有一个更早、更神圣的黎明时刻,那他就是一个对生活灰心绝望的人,踏上了一条通向黑暗的堕落之路。每一天,在感官生活中断了一段时间之后,人的灵魂,或者不妨说他的各个器官,又重新焕发出活力,他的禀赋也再一次试图创造高尚的生活。可以说,一切值得记忆的事情,都是清晨时刻,在清晨的氛围中发生的。《吠陀经》〔10〕有云:“一切智慧俱在黎明时分醒来。”诗歌和艺术,以及人类最美好、最值得铭记的行为,都源于此刻。所有的诗人和英雄都和曼侬一样,是曙光女神奥罗拉的儿女,在日出时分传扬出美妙的音乐。对于那些思想活跃而富有活力,与太阳同步的人来说,白天是永恒的清晨。钟表如何报时,人们持何种态度,从事何种劳作,全都无关紧要。清晨是我清醒的时刻,内心经受了一次黎明的洗礼。修心养性就是努力摒弃睡眠。倘若人们不是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何以把白天说得如此不屑?他们并不是不会算计的人啊。他们如若不是睡意沉沉,就会有所作为。清醒到可以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数以千百万;但是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清醒到可以进行有效的智力劳动,一亿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够过一种诗意的生活,或者说是超凡脱俗的生活。清醒就是具有活力。我从未遇到过一个异常清醒的人。如果遇上了,我又怎能泰然自若地直视他呢?

我们必须学会重新醒来,并保持清醒状态,不是借助于机械的方式,而是通过对黎明的无限期盼,即使在我们最酣畅的睡眠中,黎明也不会抛弃我们。毫无疑问,人完全有能力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来提升自己的生活,我所知道的最令人鼓舞的事情莫过于此。能够描绘出一幅独特的画,或者雕刻出一尊塑像,从而使一些事物得到美化,这的确是不同凡响;但能够雕刻和描绘出我们观察事物的氛围和媒介,就更值得称道了,这一点我们在精神上是能够做到的。能够对时代特征施加影响,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每个人都有责任使自己的生活,甚至包括生活的细枝末节,都经得起在他最高尚最苛责的时候进行审视。如果我们拒绝,或者用尽了我们得到的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儿知识,神谕自会清楚地告诉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