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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迅速瞧了我一眼,眼神好像带有笑意。他开始谈论埃斯库罗斯48。我那时也在学希腊文,他对这些伟大悲剧作家熟悉的程度,我实在难以望其项背。听他一席话,我收获不少。不晓得他为什么会问起我的信仰,尼尔森叔叔相信的是不可知论,但他经常去做礼拜,还送我去主日学校,都是为了顺着病人的意思。我们有个帮佣玛莎,她是不知变通的浸信会教徒。我还小的时候,她常说故事吓我,说罪人要永远受地狱之火折磨。她举例的对象都是村子里跟她有过节的人,而且详细地描述那些人在地狱会遭受哪些酷刑,往往越说越开心。

“到了冬天,我跟恩西姆神父很熟了。我觉得他相当了不起,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他生性善良敦厚,开明到超乎我的想象,凡事宽以待人。他博学多闻,想必早就看穿我的无知,但是他每次跟我说话,却好像把我当成跟他一样有学问,而且耐心十足,似乎全心只想帮我。有天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腰痛得受不了,房东葛拉保太太坚持要我躺在床上,还拿热水袋让我热敷。恩西姆神父听说此事,晚餐后就来探望。我除了腰痛得厉害,大致上没其他症状。你也晓得那些爱书成痴的人,对任何书都很好奇。我看到他进房,就放下手里的书,他还拿起来瞧了瞧书名。那本书的主题是爱克哈特49,是在城里一家书店买到的。他问我怎么会读这本书,我说自己曾经涉猎神秘主义的文献,还提到柯斯迪引起了我对神秘主义的兴趣。神父用那双碧蓝的眼睛打量着我,露出某种关爱的眼神。他似乎觉得我很好笑,但是无损对我的温和态度。反正,我从不在意别人把我当傻瓜。

“‘你想从书里获得什么?’他问我。

“‘我要是知道的话,现在至少就会去找了。’

“‘记得我问过你是不是新教徒吗?你说应该算是,意思是什么?’

“‘我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新教信仰。’我说。

“‘你相信上帝吗?’他问。

“我很不喜欢这类私人问题,当时差点脱口而出,说这不关他的事。但他的表情非常和善,实在没办法顶撞他。我不晓得该回答什么,既不想说相信,也不想说不相信。可能是腰痛的缘故,或者他带来的影响,我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拉里犹豫了半晌,再度开口时,我知道他已忘了我的存在,说话对象是那位本笃会修士。不晓得是否出于某种时空的力量,让他一反平日的寡言,也无需我的追问,便娓娓道来埋藏心底的往事。

“鲍伯·尼尔森叔叔的作风民主,送我去念玛文中学。不过,露易莎·布雷德利阿姨唠叨个没完,到我十四岁,叔叔才让我就读圣保罗中学。我的学业和体育都不太好,不过倒还能融入环境。我当时算是很正常的男生,对于航空特别着迷。那时候还是航空技术发展初期,鲍伯叔叔跟我一样热爱飞行。他有几个飞行员朋友,而听到我想学开飞机,就说愿意帮我想办法。当时我年纪虽小,个子却长得高,十六岁看起来就像十八岁。鲍伯叔叔叮嘱我务必保密,不然大家知道这件事,绝对会把他骂得抬不起头。不过,他后来把我送到加拿大,写了封介绍信要我带给一位朋友。结果我到了十七岁,就在法国当起飞行员了。

“那时我们开的飞机简直是破铜烂铁,每次飞行都等于赌上性命,而且飞行的高度按照今天的标准,根本就高得很离谱,但是我们什么都不懂,反而以为很了不起。我那个时候特别爱飞行,很难形容内心的感受,只觉得又得意又开心。在空中越飞越高,我觉得好像跟某种辽阔又美丽的空间合为一体。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只晓得飞到两千英尺后,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人,好像找到了归属。这听起来可能很不可思议,但是我真的无法形容。我飞到云层上面,仿佛俯瞰着一大群绵羊,无边无际,让人觉得自由自在。”

拉里稍做停顿,凝视着我,眼神深不可测,摸不清是否真的在看我。

“我知道有成千上万人死亡,但是都没有亲眼目睹,所以对我没什么影响。直到我有一次看到别人死在我面前,心里才充满了羞愧。”

“羞愧?”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确实是羞愧,因为他只大我三四岁,充满活力和胆量,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现在却是血肉模煳,好像不曾存在过。”

我沉默以对。以前读医科时,我就见过死人,战争期间更是不计其数。而我深感难过的是,他们看起来无足轻重,不剩半点尊严,成了遭戏班丢弃的木偶。

“当晚我失眠了,还哭得很惨,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愤怒难耐,无法忍受这么丑恶的一面。战争结束后,我回到家中。我以前就很喜欢机械,如果航空业没什么好做的话,就打算找家汽车工厂任职。我因为战时受过伤,得休息一阵子。后来家人要我开始上班,但是我做不来他们期望的工作,感觉很没意义。我有很多时间都在思索,反复问自己人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归根究底,我纯粹是运气好才苟活下来。我希望能有番作为,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以前,我对上帝没什么特别的想法,那阵子却开始想起他来了。我不懂为什么世上会有邪恶,明知自己很无知,却又没有人可以请教,但是我很想学点什么,就开始胡乱读起书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恩西姆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