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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拉里的分享,内心充满期待,他很少说这么多话。我隐约觉得,这回他总算愿意谈心了。或许方才那出戏,减轻了某种压抑。演员嗓音抑扬顿挫、节奏明快,如同音乐般,让他摆脱了天生的拘谨。忽然间,我觉得自己的手不大对劲。拉里方才半开玩笑的问题,我压根儿没有多想,如今却发现手不在桌上,反而已抬离桌面一英寸左右。我大吃一惊,盯着自己的手,发现它微微颤抖,胳膊神经有种诡异的刺痛,抽动了一下,整只手和前臂便自动抬了起来,我既未出力也没抗拒,直到手臂离开桌子有几英寸高,接着完全高举过肩。

“这太奇怪了。”我说。

拉里笑了笑。我把注意力稍稍集中,手臂立即落回桌面。

“真的不稀奇,”他说,“别把它当回事。”

“你刚从印度回来的时候,跟我们提到过一位瑜伽行者,是他教的吗?”

“不是,他很讨厌这种事,我不晓得他相不相信自己有部分瑜伽行者所说的能力,但他认为施展这种能力十分幼稚。”

我们的火腿蛋送来了,因此立刻大快朵颐起来,同时喝着啤酒,没说半句话。我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我自己则在思考着他说的话。餐后,我点了根烟,拉里则燃起烟斗。

“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去印度?”我蓦然问他。

“凑巧,至少那时是这么想。现在我倒倾向于认为,这是在欧洲住了多年的必然结果。凡是对我有深远影响的人,几乎都是碰巧遇到的,但回想起来,却好像命中注定,仿佛全是在我需要他们时出现的。我之所以去印度,是因为想好好休息,因为工作得太累了,想把思绪整理整理。我后来在环游世界的渡轮上,找了份打杂的工作。渡轮往东方行驶,通过巴拿马运河,再前往纽约。我当时有五年没回美国了,所以非常想家,但是相当沮丧。很多年前,我们在芝加哥初次见面,你也晓得那时我有多么天真无知。我之后到欧洲读了各式各样的书,见了不少世面,但是离心中追求的目标还是很远。”

我想询问这目标是什么,但觉得他势必会一笑置之,耸耸肩说不值得一谈。

“不过,你为什么要去船上打杂呢?你又不是没钱。”我问。

“我想体验体验。我只要觉得精神上的吸收达到了饱和,能学的都学了,此时做做这类杂役就显得特别有用。那年冬天,我跟伊莎贝尔解除婚约后,就在朗斯附近的矿坑打了六个月工。”

就在此时,他向我吐露了前文我已经叙述过的那些遭遇。

“伊莎贝尔甩了你的时候,你很难过吗?”

他开口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奇异深邃的双眼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自己的内心。

“对呀,当时我还年轻,打定主意要结婚,也计划好了婚后的生活。我觉得一定会很美满。”他淡淡一笑,“但是,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没想到,自己向往的生活让伊莎贝尔大失所望。我当时真不懂事,否则绝不会这么建议。她当时也太年轻,容易冲动。我并不怪她,但是也没法让步。”

各位读者可能有印象,拉里和农场主人的守寡媳妇发生了那档荒唐事,便连夜逃出农场,前往波恩。我急着想叫他继续说,但晓得必须避免问得太直接。

“我没去过波恩,”我说,“小时候,我有段时间在海德堡上学,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了。”

“我很喜欢波恩,在那里待了一年。我跟波恩大学已故教授的遗孀租了个房间,她和两个已届中年的女儿负责煮饭和家务。还有名房客是法国人,我本来有点失望,因为我只想练习德语。他来自阿尔萨斯而且会说德语,搞不好比法语更流利,而且腔调更加准确。他一身神父的装扮,几天后我才意外发现他是本笃会修士,获得修道院准假到大学图书馆做研究。他学识渊博,外表和印象中的修士一样。他身材高大,有着浅棕色的头发、湛蓝的双眼和红润的圆脸。他很怕生又内敛,似乎不太想跟我来往,不过礼貌倒很周到,同桌吃饭闲聊时始终客客气气。我只有那个时间才会见到他,吃完午餐,他就回图书馆忙去了。晚餐后,房东女儿有一个会去洗碗,我便跟另一个聊天,顺便练习德语,而那房客却窝回自己的房间。

“我在波恩待了一个月后,某天下午,他问我要不要去散个步,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说可以带我去看看附近一些地方,单靠我自己应该不会发现。我自认为很能走路,但是他比我更厉害。那回散步,我们绝对走了至少十五英里远。他问我来波恩的目的,我说来学德文,顺便熟悉德国文学。他说话很有内涵,表示会尽量帮我的忙。从此以后,我们每个礼拜都会出去散步两三次。我发现他教了好多年的哲学。我在巴黎读了点哲学,斯宾诺莎、柏拉图、笛卡儿之类,但是没接触过德国哲学家,所以听他谈论这些哲人,我是求之不得。有一天,我们到莱茵河另一头远足,坐在露天座位喝酒,他问我是不是新教徒。我告诉他:‘应该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