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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拉里说话,很难不受感动,他的声音婉转悠扬,有些欲言又止,仿佛勉强自己说出了宁愿放在心里的话,既沉痛又真挚,伊莎贝尔一时之间开不了口。

“如果我们俩暂时分开,会不会好一点?”

她说这话时,心跟着一沉。拉里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回答。

“应该会吧。再怎么努力装作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依然无法完全不在意。而且如果舆论并不友善,导致你内心也产生敌意,到头来只会觉得更烦。”

“那你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呢?”

“嗯,是为了你啊。”

“亲爱的,我们就别自欺欺人了。你现在的生活根本容不下我。”

“所以你不想当我的未婚妻了吗?”

她颤抖的双唇勉强挤出微笑。

“少胡说了,我的意思是我愿意等。”

“也许要一年,说不定要两年。”

“没关系,也可能不会那么久。你打算去哪儿呢?”

他专注地凝望着她,仿佛想一窥她内心深处。她浅浅笑着,好隐藏此刻紊乱的情绪。

“嗯,我想先去趟巴黎。那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没什么人会干涉我。我在军中休假的时候,去过巴黎几次。虽然还不晓得为什么,但我总觉得到了那里,脑袋里再混乱的思绪也会变得清晰起来。说来也蛮好笑的,好像在那里就能自由自在地整理自己的想法。也许可以找到未来的方向。”

“万一你找不到呢?”

他呵呵笑出声。

“那我就会重十美国人务实的精神,承认事情行不通,回到芝加哥,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

这番谈话给伊莎贝尔的冲击太大,她说着说着,也越来越激动。讲完之后,她楚楚可怜地看着我。

“你觉得我做对了吗?”

“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了,但更重要的是,你对他真的很温柔、很大气,又善解人意。”

“我很爱他,只希望他快乐。而且就算他真的远走高飞,某种程度上其实值得庆幸,我希望他离开被人指指点点的环境,这不只对他好,对我也好。我不能怪旁人说他不会有出息,我既讨厌这种批评,却又生怕被他们说中。但拜托不要说我善解人意,我一点也不晓得他想要什么。”

“也许你的内心晓得,只是理智上无法了解,”我微笑道,“为什么你不立刻嫁给他,跟他一起去巴黎呢?”

她的眼中浮现出淡淡笑意。

“我很想这么做,可是没办法。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我真的觉得,没有我在身边,他会比较自在。如果尼尔森医生说得没错,他受到之前创伤的影响,那么换个环境,找个感兴趣的事,应该可以帮助他复原。等到他找回内心的平静,就会回到芝加哥,像其他人一样进入业界,况且我也不想嫁给成天游手好闲的人。”

由于成长环境的缘故,伊莎贝尔从小就接受了大人灌输的价值观。她不会想到钱的事,因为生活向来都是衣食无缺。不过,她仍然能凭直觉认为钱很重要,钱象征着权势和社会地位,男人赚钱天经地义,人生本来就该为此努力。

“你说自己不了解拉里,其实并不奇怪,”我说道,“因为我敢肯定他也不懂自己。他不谈自己的目标,可能是因为根本没有明确的目标。不过嘛,我对他的了解也不多,这只是我的臆测:他有没有可能在寻找什么,但是并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甚至也没把握找得到?也许他在战争期间的遭遇,让他无法获得平静。你觉不觉得,他可能在追求某种虚无缥缈的理想?好比天文学家想寻找一颗星体,而它唯一的存在证据就是数学上的计算结果。”

“我觉得他好像在为什么事苦恼。”

“是他的内心吧?可能他有点怕面对自己的真心,虽然隐约看到未来的志向,却不敢去相信真有其事。”

“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奇怪,好像梦游到一半,忽然在陌生的地方醒来,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战争还没发生的时候,他再正常不过了,他的一大优点就是对生命抱有热情。他以前吊儿郎当、开朗无比,是大家的开心果,个性体贴又幽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也无从得知。有时候,小事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端看当时的处境和心情。我记得有次参加万圣节,就是法国人所称的死者节,前往某个村庄的教堂做弥撒。德军第一次入侵法国时,还曾经骚扰过那个村子。教堂里挤满了军人和黑衣女子,墓园里是一排排小小的木十字架。弥撒进行的时候,气氛哀戚庄严,在场的众人不分男女都频频拭泪。我当时觉得,也许长眠于地下的死者比活人还要幸运。我把感想告诉一位朋友,他问我是什么意思,我也无法解释,但看得出来他把我当成十足的傻瓜。我还记得,某场战斗过后,许多法军的尸体层层交叠,好比木偶剧团破产后剩下的提线木偶,不再具有任何利用价值,被胡乱丢在灰尘满布的角落。当时我有个念头,跟拉里对你说的一样:死人完全就是死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