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鹬(第3/4页)

“这人名叫加尔洵。”

屠格涅夫听了这名字,觉得可以把托尔斯泰拉进谈话的圈子里来了。因为托尔斯泰那么沉默,除了越来越不高兴以外,另一个方面,也因屠格涅夫曾向他介绍过加尔洵的作品。

“加尔洵吗?——他的小说写得不坏。你后来还读过他什么作品吗?”

“是不坏。”’

托尔斯泰仍旧冷冷淡淡的,随口回答了一声。

屠格涅夫好容易站起身来,摇摇白发的脑袋,在书房里走了起来。桌子上的烛火,在他走动的时候,把他的影子照在墙上,发出忽大忽小的变化。他默默地把两手反结在身后,没精打采的眼睛,始终望着那张空床。

屠格涅夫的心中,历历如新地回忆起自己和托尔斯泰二十多年的友谊。经过长期流浪,回到彼得堡他的老家来投宿的军官时代的托尔斯泰——在涅克拉索夫的一个客厅里,傲然地看着他,将乔治·桑攻击得忘了一切的托尔斯泰——在斯巴斯科艾森林里,同他一起散步,突然停下来赞叹夏云的奇峰,写《三个轻骑兵》时代的托尔斯泰——最后,在弗特家里,两个人大吵大骂,抡起老拳打架时的托尔斯泰——从这些回忆中,可以看出托尔斯泰的倔脾气,他压根儿见不到别人的真实,认为人都是虚伪的。这不但在别人的言行跟他矛盾时是这样,即使同他一样放浪成性的人,他对自身可以原谅的地方,就不肯原谅别人。他不能马上相信别人同他一样感到夏云的美丽,他不喜欢乔治·桑,也由于怀疑她的真实。有一个时候,他差一点同屠格涅夫绝交了。这回屠格涅夫说打中了山鹬,他仍旧觉得是说谎。……

屠格涅夫打了一个哈欠,在龛座前停下脚来。龛中的大理石像,从远远的烛光中,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略夫的长兄尼古拉·托尔斯泰的胸像。尼古拉也是屠格涅夫的好友,自从成为故人,不觉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略夫如果有他老兄那样一半的对人的热情——屠格涅夫久久地向这狭暗的柜内投射着寂寞的眼光,竟不觉得春天的长夜已渐渐深沉。

第二天早晨,屠格涅夫很早就到这家人用作餐厅的楼上的客厅里去。客厅墙上挂着托尔斯泰家上代祖先的几幅肖像——托尔斯泰正坐在其中一幅肖像下的桌边,看当天收到的邮件,除他之外,还不见一个孩子出来。

两位老人点头打了招呼。

屠格涅夫乘机瞧瞧他的脸色,只消他表示一点点好意,便准备立刻跟他和好。可是托尔斯泰还是闷沉沉的,说了两三句话之后,仍旧看他的邮件。屠格涅夫没有法子,只好拉过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来默默地看报纸。

沉闷的客厅里,除了短暂的茶炊的沸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看完了邮件,托尔斯泰不知想起什么来,向屠格涅夫这样问了。

“睡得很好。”

屠格涅夫把报纸放下,等托尔斯泰再说别的话,可是主人提起银环的茶杯,在茶炊里倒了茶,便再也不开口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屠格涅夫瞧着托尔斯泰沉闷的脸色,渐渐感到不快了,特别是今天早晨旁边再无别人,更使他觉得不知怎样才好。要是有托尔斯泰夫人在——他脑子里这样想了几次,不知什么原因,这时候还没有人到客厅里来。

五分钟,十分钟,——屠格涅夫到底耐不住了,把报纸扔开,从椅子上慌张地站起来。

这时候,客厅门外,突然传来很多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从楼梯上争先恐后地跑上来——马上有人一把把门推开,五六个孩子,嘴里嚷嚷着,跑进屋子里来了。

“爸爸,找到啦!”

第一个是伊利亚,得意扬扬地举起手里的东西一晃。

“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面孔很像她母亲的泰齐亚娜,抢在弟弟之前,大声地报告。

“掉下来的时候,挂在白杨树的枝条上了。”

最后说明的,是年纪最长的塞尔盖。

托尔斯泰吃了一惊,扫望着孩子们的脸色。知道昨天的山鹬果然找到了,他那长满大胡子的脸上,忽然现出了笑容:

“真的?挂在树枝上啦?难怪狗没有找到。”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跟孩子一起挤到屠格涅夫跟前,伸出了粗大的右手:

“伊凡·塞尔盖维支,这一下我可放心了。我可不是说谎的人,这鸟儿要是落到地上,朵拉是一定会找到的。”

屠格涅夫有点不好意思地紧紧握住托尔斯泰的手。找到的是山鹬呢,还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在这位《父与子》作者的头脑里,简直有点迷糊了,他高兴得几乎掉下泪来:

“我也不是说谎的人嘛,瞧瞧我这手腕,就是一枪打中了。枪声一响,鸟儿便石头似的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