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2/4页)

父亲停止了叙述,在那一刹那间,乔书培注意到,父亲脸上闪过了某种温柔,某种深刻的温柔。他望着桌上的台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拂弄着灯罩上的穗子。

“我和你母亲公证结婚,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漫长而艰苦的生活。当我们结婚前,你母亲对我说过: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你!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从你身边赶开,我立刻就跳楼!死了之后,变成鬼,我还是要跟着你!”乔云峰住了口,把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乔书培的脸上,他深沉地、含蓄地、郑重地说,“书培,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海誓山盟,到最后都成虚幻!”

乔书培默默地瞅着父亲,过了很久,才低声问:

“后来呢?”

“婚后,我们过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适合于大都市的恶性竞争,我与世无争而又生性淡泊,这种个性,是二十世纪的废物。我的工作总是碰壁,生活的压力使你母亲面临整个的幻灭。你出世以后,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亲心目里的英雄了,她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惯我的日坐书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她所欣赏我的地方,成为日后她所轻视我的地方。书培,记得你以前参加图画比赛落选的事吗?”

“记得。”

“你母亲,她要的是‘奖’,而不是‘画’。我呢?偏偏是‘画’,而不是‘奖’。”

乔云峰白嘲地微笑起来,那微笑显得又寥落,又失意,又苍凉,又忧郁。

“后来呢?”乔书培再问。

“后来,”父亲忽然振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她遇到了一个奖!”

“一个奖?”

“是的。她遇到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二十世纪的男人,积极、奋斗、有前途、有事业……有一切我所没有的优点,一个像她父亲一类的男人。于是,她离开了我们。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过去,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们。”

乔书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瞅着父亲,好久好久,他们父子二人,相对凝视,彼此在彼此的眼底,去阅读着对方的思想。然后,乔书培低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乔云峰说,深沉而诚挚地望着书培,语重心长地说,“忘掉殷采芹吧!”

他震动了一下,不说话。

“答应我,书培,”乔云峰继续说,“永远不要为情所困,永远不要为情所苦。尤其,决不要为一个女人,付出你全部的感情,那会使你整个精神生活,面临破产。”

他凝视父亲。

“你破产过吗?”

“是的。幸亏我有你,从你身上,我又一点一滴的积蓄起来,现在你是我的全部财产了。你——会不会再让我破产一次呢?”他深深地瞅着儿子。

乔书培感动而震撼了。他望着父亲,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爸爸!”

于是,他们父子之间,再也不谈这件事。而乔书培呢,他开始“努力”地去“遗忘”殷采芹,反正,她不再来信了。反正,她目前的行踪何处,他都不知道。反正,他的功课已经越来越忙了。反正,他和殷采芹,原也没有进入到什么“情况”,反正,他马上就要联考,功课已经压得透不过气来。

这样,直到他高中毕业,直到他已考完联考。直到放了榜,他考上师大艺术系。就在他和父亲准备着他的行装,就在他要去台北就读的那最后一个假期,殷采芹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那天黄昏,他一点心理的准备都没有,整天,他都幻想着台北的大学生活。白天,他办了许多事。黄昏时,雅丽忽然来找他,把他拖出家门,她神神秘秘地递给他一张纸条,他还以为是小胖托他办什么事。小胖没有考上大学,即将入伍受军训。他毫不在意地打开纸条,那熟稔的、娟秀的字迹就一下子跳进了他的眼帘:

晚上八点钟,我在岩洞前面等你。

他惊跳起来,一把抓住了雅丽。

“她回来了?”他傻傻地问。

“当然哪!否则谁写给你的条子?”雅丽笑着说。

“她住在什么地方?白屋吗?”

“白屋还能住吗?你越来越傻了!她……暂时住在我家。”

“暂时?她一个人回来的吗?她妈妈呢?”

“啊呀,你把问题留下来去问她吧!”雅丽急着要走。

他又一把抓住了雅丽。

“等一等,为什么要到晚上?我现在就去看她!”

雅丽按住了他。

“你还是听她的安排吧!急什么呢?三年都这么过去了,三小时还等不了吗?”

等不了吗?三小时都等不了吗?那确是世界上最难挨的三小时!他根本一分钟都没有迟延,握着纸条,他就径直来到海边,坐在那熟悉的岩石上,那岩洞就在身后,他坐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整整三小时,他像根老树,像块化石,像那岩石的一部分,他动也不动,只是坐在那儿,看太阳沉落,看彩霞满天,看暮色来临,看海鸟飞翔……看夜色不知不觉地降临,看月亮不知不觉地升起,看海面不知不觉地洒下了点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