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3/6页)

小哥俩相依为命,支撑到了今天。一开始他们还幻想着会有人来接他们,渐渐的,他们失望了,尤其是忘忧。他从小就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终于应验了。想到不会再有人提起他们时,他就站在庙门口,眺望着远处的白茶树尖,他就想,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突然,他的已经七岁的弟弟越儿七冲八颠地跑了进来,一脸紧张的样子,一把就抱住了忘忧,把头扎到哥哥怀里,对着忘忧就直喘气。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那边,白茶树,它、它、它显灵了。”

越儿几乎从懂事起就开始接受无果师父的不断灌输的佛理的熏陶,什么轮回啊,因果报应啊,忘忧可不一样,他入山那年已经十岁,已经到了不轻信别人的年龄。忘忧茶庄的杭家人,由于天性敏感,大多有怀疑主义者的倾向,什么白茶显灵,忘忧可不相信。他放下扫把,说:“不要乱讲,除了我,谁敢冒充白茶树显灵!”

“白茶树真的显灵了,我亲眼看见的。”小越儿跺着脚说,“他可白了,脸上还有白毫、和白茶树茶叶的白毫一模一样。他的头发倒是黄的,眼睛是绿的,跟猫眼一样。他不说人话,说的全都是咒语。他就坐在白茶树下呢,茶树上还罩了一块大罩子,有很多很多的绳子,”小越儿突然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他还扔给我这样一块东西,他让我吃呢。这白茶精还会笑,穿着绿衣服……哦,我可不敢吃,这是什么东西?”

忘忧接过来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巧克力,外国人喜欢吃它。忘忧已经有五年没见过这东西了,他小心地咬了一口,才说:“这是外国人的糖,你吃,你吃。”

小越儿小心地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说:“太苦,太苦!”

忘忧却已经扔了扫把,说:“走吧,带我去看看那个白茶精。”

白茶树下的“白茶精”却是睡着了,见了这两个天目山的孩子,也不知道醒过来。忘忧一见这个怪物的大鼻子黄头发和长满金毫的面颊,就知道那是什么了,转过头来,轻轻地对越儿说:“他不是白茶精,是外国人,洋人。”

原来他小的时候偶尔出门,也时常有人看他浑身雪白,就当他是西洋人。这样听得多了,忘忧就暗中去注意什么是西洋人。在杭州街头和西湖边,也曾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长得高高大大,嘴巴一张,一直咧到耳根,浑身上下又生得五颜六色,讲的话谁也听不懂。他们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忘忧对他们颇有认同感,因为他和他们一样,也是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没想到多年之后,在天目山的深山老林里面还会碰到。

越儿和忘忧不一样,他对和平的生活几乎没有感触,对故乡西湖亦毫无印象,更不要说什么西湖边的洋人。他把这个躺在白茶树下的大家伙看做白茶精,倒也是很富有想像力的呢。听了哥哥的解释,他还是不能明白,便问:“什么是外国人?什么是洋人?”

“外国人——”忘忧想了一想,说,“日本人就是外国人啊,就是洋人啊——”话都没说完,越儿已经吓得紧闭眼睛,一下子就躲到忘忧身后。忘忧连忙把他从身后又拉了出来,说:“你吓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日本人是东洋人,这个洋人是西洋人,听说有许多西洋人都是帮我们中国人打日本人的呢!”

小越儿这才抖抖索索地又从哥哥的身后探出脑袋来。

奇怪的是,他们这么样地说着话,这个西洋人躲在树下,还是不愿意醒过来。这大家伙可真能睡,忘忧心想,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脚下有一道细细的红水,再仔细看,这红水是从那西洋人的脚上流下来的。啊,这家伙流的是血,他受伤了,别看他白毛茸茸的,他的血也是红的呢。他连忙跑上前去,蹲下来,摇着那人的肩膀,那洋人也不醒。忘忧想了一想,就让越儿回去拿点吃的,再取一壶水来,他刚才烧了一锅开水。越儿往回跑了几步,忘忧又叫:“泡上我们新制的白茶。”

越儿“嗅”地叫了起来,说:“那他真的要变成白茶精了。”说完就跑了。

忘忧又喊:“别忘了我写字的木炭和板。”

忘忧知道,越儿在心疼他们的白茶呢,这茶能换回他们的多少口粮啊。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是全靠这些春天的茶换来粮食活下来的呢。可山里人是好客的啊,再说这客人又是从西洋来的,还受着伤呢。五年的深山密林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忘忧,现在,他和越儿说的都是一口山里人的土语,他们和山里人在一起,已经完全没有杭州人的一点点都市的影子了。

西洋人就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他张开眼睛,绿绿地看着忘忧,怔了一怔,突然露出笑容。忘忧也笑了,指指自己的白头发,又指指对方的黄头发。对方就坐了起来,叽里咕略地说了一阵,费力地坐了起来。忘忧一句也听不懂,他想来想去,只好说:“这里是中国,天目山。”